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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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前面章節裡一再予以暗示的那份文獻,阿德裡安的秘密記錄,自他去世以來便一直存放在我的手裡,被我當作一件可怕的珍寶悉心加以保管——現在它就放在這裡,我這就來将它公諸于世。

    在這部傳記中插入他自己的東西的時刻來臨了。

    那處由他堅持選擇并和那個西裡西亞人合住的庇護之所,雖說我也曾經親自到裡面去看過他,但我在思想上卻又重新背離了它,因此,我的發言中止,讀者将在這個第二十五章裡直接聆聽他本人的發言。

     這真的隻是他的嗎?這裡所呈現的其實是一個對話。

    首先發話的甚至是另外一個人,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人,恐怖可怕的另外一個人,而這個在他的石頭廳裡書寫的人隻是把他從他那裡聽到的東西記錄下來了而已。

    一則對白?真是這樣的麼?我要是信以為真,我的神經不出問題才怪呢。

    因此,我也不可能相信,他會從骨子裡認為他的所見所聞是真實的:在他去聽和看的時候,以及事後用文字記錄的時候,——無論那個對話夥伴是如何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地試圖讓他相信他的客觀存在。

    然而,如果這個他,這位來客不存在的話——我為這個承認感到震驚,這個承認在于:哪怕隻是有條件地和作為可能性地容忍他的真實性——那麼勢必可以毛骨悚然地想見,哪怕那些諷刺挖苦、嘲弄和僞裝也全都是出自這個遭遇不幸的人自己的靈魂…… 不言而喻,我不打算把阿德裡安的手稿拿去付印。

    這個手稿,它是用為他個人所特有的那種加渦卷形花飾,因而顯得古樸的深黑色圓體小字,有人也許會說,一種僧侶體,密密麻麻地寫在五線譜紙上的,我用自己的羽毛筆逐字逐句地把它從那上面轉抄到我的手稿裡。

    他之所以使用的是五線譜紙,顯然是因為他當時手頭沒有别的可用,或者也是因為他沒有能夠在位于山下聖阿加皮圖斯教堂廣場邊上的那家雜貨鋪裡買到合适的書寫紙張。

    在他的手稿上,始終是兩行字落在上面的五線系,兩行字落在下面的低音系;即使是兩者之間的空白處也都毫無例外地各用兩行字填滿。

     由于這份文獻沒有注明日期,故而記錄的時間不能完全确定。

    如果我的信念還多少管點用的話,那麼,它絕對不是在我們訪問那座山間小鎮之後或是在我們停留該地期間寫下來的。

    它要麼産生于那個夏天的前半段,那之後有三周我們是和這兩位朋友一起度過的,要麼起源于上一個夏天,也就是他們客居馬納爾迪家的第一個夏天。

    我可以肯定的是,在我們去拜訪的時候,作為手稿基本内容的這次經曆其實已經成為過去,下面的這場談話阿德裡安那時已經進行過了;同樣,書面記錄也是緊跟在事情發生之後,可能就是在第二天寫下的。

     我就這樣抄寫着,而無須遠處的爆炸震撼我的隐廬,我的雙手恐怕就會顫抖,這種顫抖害得我所抄寫的一個個字母開始變得歪歪扭扭起來…… ——你如果知道就别說。

    我什麼都不會說,即便隻是出于羞恥,同時也替别人着想,唉,為了顧及社會影響。

    我下定決心,我決不放松理性的體面監督。

    可我終于,終于看見他了;他在我這裡,在客廳裡,巡視我,出人意料,同時又是期待已久,我和他促膝長談,隻是事後感到一點不悅,因為我不能确定,我怎麼會從頭到尾都在發抖,隻是由于怕冷呢,還是由于怕他。

    不管怎樣,我可能騙自己嗎,他在騙我嗎,說天氣冷,好讓我想發抖,并以此證實,他就在那裡,真的,獨自一人?因為誰都知道,沒有哪個傻瓜會在自己的幻影面前發抖,相反,一個這樣的幻影反倒會令他感到輕松惬意,他會與之交往,既不感到尴尬,也不會渾身顫抖。

    他大概把我當傻瓜,因為他通過發散冰冷的寒氣騙我說,我不是傻瓜,他也不是幻影,因為我很怕,我很傻,我在他面前發抖?他很狡猾。

     你如果知道就别說。

    我就這樣在沉思中保持沉默。

    我把這裡的一切默默地記錄到樂譜紙上,而我的隐居同伴,我和他一起大笑的那個人,此刻也坐在客廳裡離我很遠的地方,正在曆盡艱辛地把可愛的異國文字譯為可恨的本國文字。

    他想,我在作曲,而他假如看見我在寫字,他就會想,貝多芬當年也是這個樣子。

     這一天,我那可惡的頭痛病再一次嚴重發作,整個白天,我這個痛苦的造物都是躺在昏暗的房間裡,在不斷的惡心和嘔吐之中度過的,不過,将近傍晚的時候,這病卻出乎意料地,幾乎是突然地就好了。

    我可以喝點房東媽媽給我端來的湯了(可憐啊!),随後我還心情愉快地喝了一杯紅的(酒,酒!),我于是對自己一下子又有了百倍的信心,破天荒地開恩讓自己抽了一支煙。

    我本來也是可以像幾天前約好的那樣出去走走的。

    達利奧·馬有意把我們引見給山下的普萊内斯特上流市民俱樂部,讓我們去露露臉,帶我們去看看那裡的房間、台球桌、閱覽室。

    我們不想辜負人家的一番好意,于是就答應了他——可結果卻是席一個人去的,因為我的這個毛病又犯了。

    他見我不能同行,便氣哼哼地跺腳離開飯桌,和達利奧肩并肩地沿着胡同下山去找那些種地的市民,即那些居住在城堡以外的小市民去了,我則獨自一人呆在屋裡。

     我孤零零地坐在這個客廳裡,大緻坐在窗戶附近,而這些窗戶又都是用護窗闆堵住的,我的前面是這個空間的長度,我打開我的燈,就着燈光閱讀起克爾凱郭爾關于莫紮特《瑭璜》的論述來。

     這時,我突然感到寒冷刺骨,好像有個人坐在這間冬暖夏涼的屋子裡似的,好像有一扇窗子忽地一下向外打開,迎面湧進一股寒氣似的。

    然而,這股寒氣卻不是從窗戶那裡,也就是從我的後面吹來的,而是從前面向我襲來的。

    我猛地擡頭向廳裡望去,我看見,席已經回來了,因為我不再是一個人:朦胧之中有人坐在馬毛沙發上,這沙發連同桌子和門附近的幾把椅子一起大約處于這個空間的中部,我們每天早上在這裡用早餐——有人坐在沙發的一角裡,跷起二郎腿,但那卻不是席,而是另外一個人,個子比他小,離魁梧就差得更遠了,根本不是什麼正經紳士。

    可是,寒冷仍然源源不斷地向我湧來。

     “誰在那裡?”我從有點發緊的喉嚨裡喊出這句話,同時用雙手撐住椅子臂,就這樣,書從我的雙膝上掉落到了地上。

    而這另一個人卻用平靜的緩慢的,似乎是受過訓練的帶有好聽的鼻腔回音的聲音答道: “隻說德語!隻用純粹的古德語說出來!不要有一丁點兒的掩飾和僞善。

    我聽得懂這種語言。

    它恰恰就是我最喜歡的語言。

    我有時候就隻能聽得懂德語。

    另外,你去把你的雙排鈕大衣,還有帽子和格子呢旅行毛毯拿過來吧。

    你會覺得冷的。

    即使不會冷得感冒,你也會冷得打戰的。

    ” “誰沖餘說你?”我憤怒地問道。

     “我,”他說道。

    “我,這是對你的偏愛。

    哦,你以為呢,因為你不對任何人說你,甚至連你的這位幽默家,這位紳士都不,隻有那個童年遊伴,那個忠實的朋友一人除外,他對你直呼其名,你卻不這樣對他?将就點吧。

    我們就是這樣一種關系了,實話對你說吧。

    快點吧,行不行?去給自己拿點禦寒的東西來,好吧?” 我在朦胧之中凝視,我怒氣沖沖地看着他。

    這是一個男人,身材細瘦,姑且不說遠不如席高大了,甚至比我還要矮一些——一隻運動軟帽緊繃在耳朵的上方,而在另一邊的下面,從太陽穴往上長着微微泛紅的頭發;眼睛是紅紅的,眼睫毛也是微微泛紅的,臉色蒼白,彎曲的鼻尖有點歪斜;裡面穿的是橫條紋的緊身針織襯衣,襯衣上面又罩了一件方格紋夾克,夾克的兩隻袖子不長,袖口處冒出一雙手來,手指粗大;褲子的大小勉強合适,看着讓人讨厭,一雙黃鞋已經破得不經一擦。

    一個滑頭,一個無賴,可有着一副演員的嗓音,吐字清晰。

     “快點吧,行不行?”他再次催促道。

     “餘首先很想知道,”我一邊顫抖,一邊克制地說道,“是何人竟敢擅自闖入我處落座。

    ” “首先,”他重複道,“首先一點也不賴。

    不過,你對每個被你當作不速之客的來賓也太敏感了吧。

    我可不是來接你去社交的,也不是來奉承你,好讓你去參加婦人們舉辦的小型音樂茶話會的,而是為了和你談正事的。

    你的東西都拿了嗎?我可不想談話時聽見你的牙齒冷得格格打顫。

    ” 接下來的幾秒鐘裡,我仍然坐着不動,眼睛則一直死死地盯在他的身上。

    而那股發源于他的嚴寒向我蜂擁而來,如同刀割一般,面對這樣的嚴寒,衣衫單薄的我感到自己是在赤裸裸地任人宰割。

    我的身子于是開始動了起來。

    我還真的站起身來了,我走進左邊最近的那扇門,我的卧室就在那裡(另一間繼續走就是,依然是在這同一邊),我從窄櫃裡拿出我的冬大衣穿上,那是我在羅馬逢屈拉蒙塔那風[1]天氣才穿的衣服,因為我不知道該把它扔到哪裡,所以它就隻好跟我一起到了這裡;我又戴上我的帽子,一把抓起我的旅行毛毯,就這樣全副武裝地返回到我的位置上。

     他依舊和剛才一樣坐在他的位置上。

     “您還在啊,”我一邊說,一邊把大衣領子豎起來,同時還用旅行毛毯裹住膝蓋,“甚至在餘走後和返回之後?這叫餘好生奇怪,因為餘強烈地猜測你現在已經不在這裡了。

    ” “不在了?”他像接受過專門訓練似的,用鼻腔回音問道,“怎麼會不在了呢?” 我:“因為,一個人傍晚跑到這裡來,坐到餘跟前,說着德語,放着寒氣,聲稱要和餘商量餘根本不知道,也不願意知道的事情,這絕對是不可能的。

    可能性大得多的倒是,一種疾病正在餘身上爆發,餘發燒畏寒,餘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恍恍惚惚之中,餘跑出去找到您本人,餘見到了您,隻是為了把您看作它的源頭。

    ” 他,平靜而令人信服地像個演員那樣地笑着:“你胡說什麼呀!你可真會胡說呀!不錯,用純正的古德語的說法,這就叫作荒唐。

    而且還如此做作!一種巧妙的做作,就跟從你的歌劇裡偷來似的!但我們眼下在這裡搞的可不是音樂。

    再說了,你這是純粹的疑心病。

    請你不要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你要有點志氣,不要說風就是雨,立馬就把你的五官都給解雇了!你身上哪裡有什麼疾病爆發,你隻是有過一點點發作而已,你現在正處于年輕人最佳的健康狀态。

    而且,對不起,我不想失态,到底什麼才叫健康呢。

    我親愛的朋友,你的疾病可不會這樣爆發。

    你一點也不發燒,而你動不動就發燒的理由也是完全不存在的。

    ” 我:“另外還因為您每說三句話,裡面就有一句會暴露出您的虛幻。

    您所說的盡是餘心裡有的、發自餘内心的東西,但卻不是發自您内心的。

    您猴兒般地模仿庫姆甫的空話套話,看上去卻不像是上過大學,上過高等學府的樣子,也不像是和餘并排坐過猴兒凳的。

    您談到那個窮紳士,談到那個餘對他以你相稱的人,甚至還談到那些對餘以你相稱,但卻沒有得到任何回報的人們,而且您最後也談到了那部歌劇。

    這一切您又該是從哪裡得知的呢?” 他(再一次老練地大笑起來,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就像嘲笑人家幼稚可笑那樣):“我又該從哪裡得知?可你是看見了的,我就是知道啊。

    而你沒有看對,你願意從中得出這樣一個讓你自己蒙受恥辱的結論嗎?這才真的叫做所有邏輯颠倒,這些邏輯上高等學校的人都學的。

    我不僅是真實的,有血有肉的,而且我還是那個你一直以來就已經認為我是的那個人,你最好得出這樣的結論,而不是從我的見多識廣中推導出我是不真實的,沒有血沒有肉的結論。

    ” 我:“那餘該把您當什麼人來看呢?” 他(禮貌地責難地):“得了吧,這你可是知道的!你其實早就預料我會來的,可你卻裝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你把自己藏得太深了,你不應該這樣做。

    你我都很清楚,我們的這種關系總有一天會迫使我們在某個時候進行一次談話。

    如果我是存在着的——而這一點,我想,你現在是承認的,那麼我隻可能是一個人。

    你問我是誰,你的意思是說我叫什麼名字嗎?所有這些诨名,你可是自打上高等學府那會兒起就全都記在腦子裡了的呀,從你最初開始大學學習起,那時你還沒有把《聖經》放到門口和凳子底下。

    你對它爛熟于心,倒背如流,而且還能夠從中進行選擇。

    我基本上隻有這些名字,幾乎全是诨名,人們一邊喊着這些诨名,一邊,這麼說吧,用兩個手指頭撫弄我的下巴:這是緣于我的極其德意志的普及性。

    這種普及性,它确實是得到人們的容忍的,可不是嗎,盡管人們并沒有刻意去尋找它,而且本質上也堅信誤解是其賴以存在的基礎。

    不管怎樣,總歸是讨人喜歡的,叫人心裡感到舒服的。

    你也找找吧,如果你願意叫我的話,雖然你絕大多數時候是根本不會去叫别人的名字的,因為你不知道,也沒有興趣去知道他們的名字——你就在那些土裡土氣的昵稱裡随便找一個出來吧!隻是有一個我不願意,也不喜歡聽到,因為那絕對是個惡意的诽謗,和我本人相差十萬八千裡。

    誰叫我‘隻聞其聲不見其動’先生,誰可就是住錯了山坡,大錯特錯。

    雖然這也應該算是一種用手指頭撫弄下巴的把戲,可卻是一種污蔑和诽謗。

    我說了什麼,我就會去做,我會信守諾言,決不會有半點差錯,這正是我做事的原則,大概就跟猶太人是最可靠的商人差不多吧,而一旦發生欺騙,那麼,千真萬确呀,受騙的總是我這個相信忠誠和正直的人……” 我:“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您真的打算就這樣從外面跑來,坐在我面前的這張沙發上,以标準的庫姆甫式,用古德語的片言隻語沖我說話嗎?這羅曼之國意大利完全不是您的地盤,您在這裡可是一點也不流行,您幹嗎非要跑到這裡來考察餘呢?真是太荒唐,太有欠雅趣了!倘若是在凱澤斯阿舍恩,餘或許就會容忍了您。

    在維滕堡或在瓦爾特堡,甚至是在萊比錫,餘或許都還會相信您呢。

    可是在這裡,在這異教的天主教的天空下,那可不行!” 他(一邊搖頭,一邊憂慮地咂舌作聲):“特,特,特,還是跟原來一樣的懷疑癖,還是跟原來一樣的缺乏自信!你拿出點勇氣來,對你自己說:‘我所在的地方,那就是凱澤斯阿舍恩’,好不好,那樣的話,雅趣的問題馬上就能解決了,而你這位唯美先生也就用不着再為有欠雅趣而歎氣了。

    我的天哪!若是能這樣說,那你就對了,可是,你就是沒有這樣去做的勇氣,或者你裝出一副缺乏勇氣的樣子。

    自我低估,我的朋友——而且,你若是如此這般地限制我,千方百計地想要把我完全變成個德意志的鄉巴佬,那麼,你也就是低估了我。

    我雖然是德意志的,個人認為甚至是絕對德意志的,但恰恰卻又是古老而較好的那種,也就是發自内心的世界主義的。

    你想把我從這裡否定掉,根本沒有想到要把那古老的渴望和那浪漫主義的漫遊沖動也一并帶到這個美麗的國度意大利來!我應該是德意志的,可我多想以标準的丢勒式在曬完太陽之後冷上一把呀,然而,這位先生卻不願意為此給我開恩,甚至在我,姑且完全撇開太陽,來這裡有重要的好事要做的時候都不,為了一個高級精密的、被創造出來的造物的緣故……” 這時,一股不可言狀的惡心向我襲來,我渾身開始劇烈地打起寒戰。

    我打寒戰的原因不隻一個,這些原因之間并沒有明确的區别;可能同時地、一并地都是因為寒冷吧,然後就是這股從他那裡刮來的寒流突然間猛烈了起來,乃至穿過我的大衣刺入我的骨髓。

    我不滿地問道: “您就不能不搗亂,不刮這股冰冷的陰風嗎?!” 他趕緊說道:“很遺憾不能。

    我很抱歉,不能在這一點上就您的意思。

    我就是這樣冰冷,這是無法改變的。

    否則我怎麼能受得了,又怎麼能在我現在呆的地方呆得住呢?” 我,不由自主地:“您指的是在陰曹地府及其洞穴裡嗎?” 他(大笑起來,好像被人搔了癢癢似的):“棒極了!話說得很有力,很德意志,也很狡黠!确實還有很多漂亮的叫法,深奧的,激昂的,都是你這位前神學家先生所熟悉的,例如死屍、退出離世、駁倒、中毒受害、譴責定罪等等[2]。

    不過,那些有德意志親切感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