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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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裡轉悠,從一個小孩子口裡打聽出附近池塘,即夾子池塘的名字,又匆匆看了一眼“羅姆岡”,那座由綠樹為之加冕的山丘,然後,在一條被赤腳女傭喚作“卡施佩爾”的用鐵鍊拴住的警犬的陣陣狂吠聲中,來到一座裝飾有一個僧侶标志的大莊園門口,準備讨要一杯汽水喝——與其說是因為口渴,倒不如說是因為這幢農村建築物濃厚的富于個性的巴洛克風格,一躍入他們的眼簾,就立馬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我不知道,阿德裡安那時在多大程度上有所“覺察”,某些關系以另一種并不遙遠的面目顯現,他是否當時就或者是逐漸地、事後地、隔段時間回憶一下地把它們認了出來。

    我傾向于相信,他起初一直沒有意識到這個發現,隻是後來才,也許是在夢裡,大吃一驚地明白過來。

    反正他沒有向席爾德克納普透露一個字,同樣,他也從未在我面前提起過這奇特的雷同。

    當然,我也許會搞錯。

    池塘和山丘,庭院裡那棵巨大的老樹——但是棵榆樹——連同樹旁塗着綠色油漆的圓凳子,以及其他的還在增加的細節,都可能讓人第一眼就有瞠目結舌之感;或許他無須做夢便能睜開眼睛,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當時的隻字未提證明不了任何問題。

     在大門口隆重迎接來訪者的人是艾爾澤·施魏格施迪爾太太,她的态度十分友好,聽完他們的來意之後,就拿出高腳杯和長柄勺來為他們配制汽水。

    她把他們讓進一個形狀近似禮堂、有拱頂的會客室,把配好的汽水端給他們喝。

    這會客室位于門廳左側,門廳則是一種農家沙龍,裡面擺放着一張巨大的桌子,幾個窗龛能讓人清楚地看到牆壁的厚度,一個窄櫃刷的是五彩漆,窄櫃上面放着一尊石膏像,是長有一對翅膀的薩莫德拉克勝利女神尼基。

    這個廳堂裡還立着一架棕色的桌式鋼琴[14]。

    施魏格施迪爾太太一邊沖着他們坐下,一邊向他們解釋說,這個廳她家裡人是不用的;他們晚上睡在斜對過緊挨樓門口的一間小些的屋子裡。

    這樓裡空閑的地方多的是,此外在這邊還有一間漂亮的小房間,即所謂的修道院院長室,之所以這樣叫,是因為奧古斯丁教團[15]的僧侶們從前在這裡有過經營,他們的首領用它作過工作室。

    她以此證實,這個庭院曾經為修道院所有。

    施魏格施迪爾家族住在這裡面已有三代之久了。

     阿德裡安說,他自己原本也是農村出身,不過在城裡已經住了很長時間,他問這個莊園共有多少地産,得到的答複是,耕地、草場連同森林加起來足足有四十個塔格維爾克[16]。

    另外,位于農莊對面空地邊上的那些低矮建築及其前面的栗樹也是屬于莊園的财産。

    那裡以前住過幫工,現在幾乎是常年空置,基本上不具備住人的條件了。

    前年夏天曾經有個慕尼黑的畫家租過那裡的房子,為的是在周邊地區,瓦爾茨胡特沼澤一帶寫生,畫風景,倒是也畫出了幾幅好畫,不過内容都有點悲傷絕望,其中有三幅在水晶宮[17]展出,她本人去那裡參觀時又跟它們見了一面,有一幅還讓巴伐利亞彙兌銀行[18]行長施蒂格爾邁爾給買去了。

    兩位先生是不是也是畫家啊? 她大談那個租房人的目的,恐怕隻是為了表示自己的這一猜測,同時也弄清楚,自己大緻在和什麼人打交道。

    當她得知他們一個是作家,一個是音樂家時,便恭敬地揚起眉毛說,這種情況比較少見,也比較有意思。

    而畫家則不然,他們可是遍地開花,多如牛毛啊。

    兩位先生相當嚴肅,這一點她也是一眼就看出來了的,而畫家們卻不同,他們大都是些輕浮放蕩、無憂無慮之徒,對生活的嚴肅沒有多少興趣——她所指的并不是那種講究實際的嚴肅,比如掙錢之類的事情,而是,如果她談嚴肅的話,那麼,她更多地指的則是生活的沉重,生活的黑暗的方面。

    當然,她也不想冤枉所有的畫家,因為,比如說她當時的那個房客,人家很快就表明自己是個例外,是個很安靜、很内向的人,一點也不逍遙自在,心情反倒十分沉重——而他的畫看上去也是如此,不外乎迷霧重重的沼澤氣氛和孤獨寂寥的森林草地,所以呀,銀行行長施蒂格爾邁爾居然選中其中一幅,而且恰恰還是最為陰郁的那一幅,給自己買下,着實叫人感到奇怪:他這個金融家想必也有發愁的時候。

     她坐在他倆邊上,腰闆挺直,棕色的、稍稍有點斑白的頭發梳得平整而緊繃,白色的頭皮因而清晰可見,身上套着一件方格紋料理圍裙,圓圓的領口處别着一枚橢圓形的胸針,一雙手小巧靈活,修長優美,十指交叉地放在桌面上,其中的右手腕上還戴着一隻光滑的結婚手镯。

     盡管她的話裡夾雜着“就是麼”、“聽見沒”、“是不是唦”這類方言,不過,她的語言總的講來還是相當純淨的,她說她喜歡藝術家,因為他們都是些善解人意的人,而理解又是生活中最美好和最重要的東西——畫家們的輕松愉快實際上也是以此為基礎的,理解的确有輕松的和愉快的兩種,而另外還要弄清楚的是,應該優先考慮兩者中的哪一個。

    或許最合适的是某個第三者:一種冷靜平和的理解。

    藝術家當然得住在城裡,因為那裡有與他們息息相關的文化發生;其實,他們和農民打成一片要比和城市市民正确得多,農民由于是生活在自然當中,因此也就更接近理解,而那些市民呢,他們的理解不是萎縮,就是遭到壓制,因為這些人為了維護資産階級秩序不得不這樣做,結果就是,這種做法恰好導緻萎縮。

    不過,她也不想把城裡人說得一無是處;例外總是有的,或許還是些隐秘的例外,姑且再舉銀行行長施蒂格爾邁爾的例子來說吧,他買下那幅沉重的畫,以此證明他所懷有的諸多理解,而不僅僅隻是對藝術家的理解。

     她接下來請她的客人們喝咖啡,吃斤糕[19],但席爾德克納普和阿德裡安似乎更願意利用他們餘下的這段時間去看看房子和院子,他們說,很想麻煩她帶他們去轉一下。

     “那好吧,”她說道,“隻是遺憾得很,我家馬克斯(即施魏格施迪爾先生)正在外面地裡幹活,和格雷翁一起,這是我們的兒子。

    格雷翁新買了一台撒肥機,他們想試試它好不好使。

    看來隻能由我代勞了,還請兩位先生務必将就一下吧。

    ” “這可不叫将就,您太客氣了,”他們一邊回答,一邊起身和她一起穿過這座結實耐用的樓房,沒走幾步,就來到前面,參觀了主人家的起居室,這裡是四處彌漫的煙草氣味的發源地;再往下走就是那間修道院院長室,一間讨人喜歡的屋子,不是很大,同整棟樓的外部建築風格相比顯得有些落後,就性質而言,倒更像是1600年代,而非1700年代的,牆上裝有護牆闆,地面鋪的是木闆,但木地闆上沒有鋪地毯,一塊用皮革制成的裱糊布緊貼在格栅平頂的下面,窗龛扁平隆起,窗龛的牆壁上是聖像,嵌進鉛環的玻璃上鑲着正方形的玻璃畫,五彩斑斓;一個壁龛,裡面挂着一把紫銅水壺,壺的下方放着同樣質地的水盆,一個壁櫥,上面安裝了鐵手镯和卡鎖。

    一隻角凳上了皮墊套,還有一張橡木桌,夯實沉重,放在離窗戶不遠處,形狀宛如一口箱子,桌面經過抛光處理,下面的抽屜開得很深。

    桌面的中間部分低陷,邊緣高出,加裝了一支供閱讀用的雕花斜面架。

    桌子的上方自格栅平頂向下懸挂着一隻巨大的枝形吊燈,吊燈表面殘留的蠟燭清晰可見,這是一件源于文藝複興時期的擺設,它不規則地伸向四面八方,最終以獸角、掌狀鹿角頂之類的奇形怪狀收場。

     對于這間修道院院長室,兩位來客可謂贊不絕口。

    席爾德克納普甚至若有所思地點頭說,應該在這裡安家,在這裡生活,施魏格施迪爾太太聽罷,卻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懷疑,說這樣對一個作家會不會太孤單,太遠離生活和文化了。

    她還領着她的這兩位客人登上樓梯,上到二樓,那裡有很多卧室,沿着刷得雪白、散發着黴味的過道一字排列,一間挨着一間,她讓他們看了其中的一兩間。

    這些卧室都配備了床架和櫃子,趣味和客廳的五彩窄櫃保持一緻,不過,隻有幾間卧室裡的床是已經鋪好了的:按照農民的趣味,用蓬松的鴨絨被鋪得高高的,跟小山似的。

    這該有多少卧室啊!這倆說道。

    是的,通常情況下幾乎都沒人住,女主人答道。

    隻有幾間被人臨時住過。

    漢德舒赫斯海姆的一位男爵夫人在這裡住過,在這樓裡散過步,有兩年時間呢,直到去年秋天才走,那是一個貴婦人,她的想法,如施魏格施迪爾太太所說,和别人的想法不太合拍,所以她就跑到這裡來躲避這種分歧。

    她本人和她處得相當好,很喜歡和她聊天,有時她甚至有辦法讓她自己去嘲笑她自己的那些個離經叛道的念頭。

    但遺憾的是,這些念頭不僅沒有能夠被鏟除,反倒越來越多,大有難以遏制之勢,無奈之下,親愛的男爵夫人最後隻好被送到專業人士那裡接受内行的護理去了。

     說到這裡時,施魏格施迪爾太太已經沿着樓梯走下樓來,他們仨又來到外面的院子裡,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