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關燈
園附近的一套公寓裡,盡管這套公寓的面積相當有限,可她偏偏就是喜歡在她家這間巴黎風味十足的小小客廳裡舉辦音樂會,用茶水招待客人。

    男女功勳歌唱家标準純正的嗓音在這幾間狹窄的房間裡充斥集聚,大有要把它們撐破之勢。

    人們也可以看到,常有藍色的宮廷馬車在這棟簡樸的樓房前停留。

     讓内特自己的情況則是這樣的,她寫文章,寫書,還寫小說,她在雙語的環境中長大,她用一種不正确但卻迷人的個人語言撰寫優雅獨特的社會研究,這些研究不乏心理學的和音樂的魅力,絕對屬于高雅文學。

    她一眼就注意上了阿德裡安,她始終如一地支持着他,而他也感到和她有共同語言,同她談話很安全。

    她衣着華麗,但相貌醜陋,一張優雅的羊臉上土氣和貴族氣相間雜陳,這跟她說話時巴伐利亞方言和法語混用的情況完全相似。

    她這人可謂絕頂聰明,但同時卻又免不了某種老姑娘的天真無知,所以盡提一些幼稚可笑的問題。

    她的思想有點變化無常,有點滑稽混亂,她也真心誠意地取笑自己的此等毛病——但絕對不是像列奧·齊恩克那樣搞自嘲之名,行阿谀奉承之實,而是純粹發自内心地覺得自己好笑。

    另外,她在音樂方面也很有造詣,彈得一手好鋼琴,迷戀肖邦,為舒伯特搖旗呐喊的文字也寫了不少,她還和不止一個當代音樂界名人交好,而有關莫紮特複調音樂及其同巴赫關系的意見交換則是她和阿德裡安之間進行的第一次面談,雙方對此均感到滿意。

    他是,而且一直是她懷有好感并信賴多年的人。

     順便提一下,誰也休想指望,這座城市,這座被他選為自己逗留地的城市,它的氛圍,真的會讓他融入其中,真的會有朝一日把他變成它的一員。

    它的美麗,它那雄偉的、山澗流水潺潺的富于田園風光的城市圖景,在吹着燥熱風的阿爾卑斯山藍天的襯托之下,或許也會使他感到賞心悅目,它的無拘無束的習俗有點像曠日持久的化裝舞會上的行動自由,這或許也會給他的存在帶來些許輕松。

    它的精神——請允許我這樣說!——它的愚笨、但卻一團和氣的生活情調,這座自娛自樂的卡普阿[10]感性的、愛裝潢的和狂歡節式的藝術思想,對一個像他這樣深刻而嚴肅的人來講,必定會永遠從骨子裡感到陌生——這種城市本質才真的是他所射出的那種很久以來為我所熟知的目光的合适的對象,他的目光是朦胧的、冷漠的、若有所思和遙遠的,而他的人則會随着這種目光微笑着轉身離去。

     我正在說的這座城市就是君主攝政晚期[11]的慕尼黑,時間距離戰争爆發還隻剩下四年,戰争的後果将會把這種惬意變為抑郁,将會導緻一個又一個陰暗的怪誕在這裡上演。

    這座有着透視美的首府,其政治問題局限于一種情緒化的對立,對立的雙方,一個是半分裂主義的群衆基礎廣泛的天主教,一個是忠實于帝國條條框框的清新活躍的自由主義。

    慕尼黑連同在慕尼黑統帥廳舉辦的衛兵儀仗隊音樂會,連同它的藝術品商店,做裝飾裝潢生意的宮殿和旺季展覽會,連同它的謝肉節期間的農民舞會,它的由喝烈性黑啤酒引起的酩酊大醉,它的十月啤酒節草地上的長達數周的巨獸般的教堂落成紀念日年市,在這裡,一群群倔強而又快活的人們慶祝他們的農神節,盡管這種慶祝早就被現代大衆化經營所收買;慕尼黑連同其被保留下來的瓦格納崇拜,它的秘密的躲在凱旋門後面舉辦美學晚會的小集團,它的為公衆的善意所圍裹且實質上是舒适惬意的放蕩不羁的文藝人團體。

    所有這一切,都在阿德裡安此次于上巴伐利亞度過的貫穿一秋、一冬、一春的那九個月裡被他盡收眼底,他徜徉其間,體會個中滋味。

    在他和席爾德克納普一同前往拜訪的藝術家慶典上,在裝飾雅緻、若隐若幻的大廳中,他本人重又和羅德圈子裡的成員,那些年輕的演員、克虐特裡希夫婦、克拉尼希博士、齊恩克和施彭格勒、這家的兩個女兒,相聚在了一起,他同克拉麗莎和伊涅絲,外加呂迪格爾、施彭格勒和克拉尼希,很有可能還有讓内特·碩伊爾一起圍坐一桌,其間也會突然冒出個施維爾特費格來,他或是扮成農村小夥,或是穿上十五世紀的佛羅倫薩服,這種古裝有利于突出他的美麗大腿,并使他看上去有點像波提切利[12]肖像畫上的那個戴紅帽子的男孩——他興高采烈地跑來,他把提高自身精神境界的要求忘到九宵雲外,他“以友好的方式”邀請羅德家的姑娘們去跳舞。

    “以友好的方式”是他愛用的一個口頭禅;凡事皆應友好地發生,避免不友好的忽略,這是他所遵循的原則。

    他在客廳裡原本有着繁重的義務和濃厚的與人調情的興趣,而他同拉姆貝格大街的這兩位女士的關系更多的也隻是一種兄妹之情,但他覺得如果完全忽略她們的話不大友好,可是,這種刻意的友好又由于他的匆忙接近而表現得太過明顯,以至于克拉麗莎傲慢地對他說道: “上帝啊,魯道夫,您一來,就擺出一副救世主的表情,您能不能不這樣啊!我向您保證,我們已經跳夠了,我們根本不需要您。

    ” “需要?”他用他那帶點後腭音的聲音喜怒參半地回應道,“那麼我的需要就該一文不值嗎?” “一點也不,”她說道,“再說了,我對您而言個子也太高了。

    ” 她一邊這樣說,一邊很是傲慢地擡起她那吊在圓圓的嘴唇之下的缺乏凹陷的短下巴,起身和他一起離開座位去跳舞。

    要麼,換了他請的人不是她,而是伊涅絲,那麼,伊涅絲則會低眉撅嘴地跟着他去跳舞。

    此外,他的友好也不僅僅隻是針對這姐妹倆。

    他十分善于控制自己的忘性。

    他可以突然地,尤其是當那姐妹倆拒絕跟他去跳舞的時候,搖身一變,若有所思地在桌邊找個緊挨着阿德裡安和一直穿着化裝舞服喝紅酒的巴普提斯特·施彭格勒的位置坐下來。

    後者一邊繪聲繪色地說事,一邊眨眼睛。

    他的臉上有一個酒窩,就懸在他那濃密的髭須的上方,他此時正在引用龔古爾兄弟的日記或是阿貝·加裡亞尼的書信,而施維爾特費格則帶着他那種恰恰是因為注意力集中而顯得憤怒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盯着人家的臉。

    他和阿德裡安談論下一場“撞塞子”音樂會的曲目,要求阿德裡安把他不久前在羅德家發表的關于音樂、關于歌劇狀況之類的言論作進一步解釋,那個迫切勁兒呀,就好像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别的能夠讓他感興趣,再也沒有什麼别的義務需要他去承擔了似的,而且,他還真是一門心思地撲在了阿德裡安一個人身上呢。

    隻見他挽起他的胳膊,同他一起繞開熱鬧擁擠的人群,圍着客廳閑逛,用狂歡節式的你來稱呼他,全然不顧對方的不予理睬。

    讓内特·碩伊爾後來曾告訴我說,有一次阿德裡安這樣漫步回來之後,伊涅絲·羅德對他說道: “您可别讓他得逞。

    他什麼都想要。

    ” “恐怕萊韋屈恩先生也是什麼都想要吧。

    ”克拉麗莎用手托着下巴這樣補充道。

     阿德裡安聳了聳肩膀。

     “他想要的東西,”他回答道,“就是,希望我能給他寫一部甚至能讓鄉下農民都接受他的小提琴協奏曲。

    ” “這事您可别幹!”克拉麗莎又說道,“如果您在這件事情上同他聯手,那他們恐怕會受寵若驚呢。

    ” “您也太高看我的靈活性了,”他回複道,一旁的巴普提斯特·施彭格勒于是咯咯地笑了起來。

     不過,阿德裡安對慕尼黑享樂生活的參與我也介紹的不少了,就到此為止吧!其實,他冬天就已經開始在席爾德克納普的陪同下,當然大多數情況則是在他的催促之下,乘車到盡人皆知、風光優美的郊區去遊玩,盡管那裡的面貌因為大搞旅遊業而被弄得好不滑稽,此外,在埃塔爾、奧伯阿梅爾高、米滕瓦爾德,他還和他一起度過了數個不免艱苦,但卻美妙的雪天。

    當春天來臨之際,這樣的遠足甚至還愈發地多了起來,所去之地盡是些著名的湖泊,以及那個盡人皆知的瘋子[13]的戲劇城堡,而且,他們常常也漫無目的地騎車(因為阿德裡安愛把自行車作為自主漫遊的工具)到發綠吐芽的鄉間,走到哪裡住到哪裡,不管那裡顯眼還是不顯眼。

    我之所以至今對此念念不忘,是因為阿德裡安正是通過這種方式,才得以發現和熟悉了那個日後将要被他選作個人生活環境的地方:位于瓦爾茨胡特附近的普菲弗爾林及施魏格施迪爾家的庭院。

     瓦爾茨胡特是座沒有魅力也沒有名勝的小城,位于加米施—帕滕基興鐵路沿線,距離慕尼黑一個小時,而下一站,隻需再開十分鐘便是普菲弗爾林,又稱普法弗爾林,但是快車在此不停。

    它們呼嘯而過,把此處仍顯平淡的風景和高聳其間的普菲弗爾林教堂的蔥頭形尖塔孤零零地晾在那裡。

    阿德裡安和呂迪格爾造訪這麼個小地方純屬一時興起,這一次完全是匆匆一瞥。

    他們甚至沒在施魏格施迪爾家過夜,因為兩人第二天早上還有事要辦,所以要趕在天黑之前坐火車從瓦爾茨胡特返回慕尼黑。

    他們在小城廣場邊上的酒家裡吃了中飯,而按照火車時刻表他們還有好幾個小時的時間,于是他們沿着兩旁綠樹成蔭的公路繼續向普菲弗爾林騎去。

    他們騎着自行車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