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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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麼還是有所變化?——如果說他在我們分開的這一年裡沒有變成另外一個人的話,那麼,他反正就是變得比他自己還要他自己了,這已經足以讓我感到印象深刻,尤其是因為以前的他我已經記得不大清楚了。

    我們在哈勒冷淡分手,這一點我在前面已經說過。

    而我們的這次重逢,這可是我日思夜想所盼望着的事情啊,然而,就其冷漠性而言,一點也不亞于哈勒的那次分離。

    所以,愕然的悲喜交加的我隻有盡力克制住自己的一腔澎湃激情。

    我可不敢指望他到火車站來接我,我也根本沒有通知他我到站的具體時間。

    我是自己徑直找到他的住處去的,我甚至顧不得先給自己找個落腳的地方。

    他的女房東把我到來的消息通報給他,我一邊叫着他的名字,一邊走進他的房間,聲音裡載滿喜悅。

     他正趴在他的書桌——一個台闆可以折疊的舊式寫字台上寫譜子。

     “喂,過得不錯吧,”他開口說道,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

    “馬上就完。

    ”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裡,他繼續他的工作,不再理我,全然讓我自己決定是站着,還是找個地方坐下。

    很少有人會對此發生誤解,我也一樣。

    這充分證明,老朋友之間持久而穩定的親密無間,他們的共同生活,根本沒有因為這一年來的分離而受到絲毫影響。

    很簡單,我們好像昨天才告别似的。

    盡管如此,我還是有些失望,心裡還是有點發涼,雖然我同時也感到爽朗,就像有特色的東西能夠讓我們爽朗起來一樣。

    他的書桌兩側放着沒有扶手的、用地毯料子做護套的靠背椅,我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過了好長時間,他才擰緊自來水筆筆帽,邁步向我走來,隻是他卻不拿正眼瞧我。

     “你來得正好,”他一邊說,一邊坐到了書桌的另一邊,“沙夫哥施四重奏演出小組今天晚上上演作品第132号。

    你想去嗎?” 我明白,他所說的是那首a小調弦樂四重奏,貝多芬的晚期作品。

     “既來之,”我答道,“則去之。

    重新聆聽多時不聽的呂底亞[1]樂章,那曲《一個康複者的感恩祈禱》,幸哉,幸哉。

    ” “凡遇美味佳肴,”他說道,“我必會把這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任憑淚水恣意流淌!”他開始談論教堂音調和托勒密[2]音樂體系,即“自然的”音樂體系,這個音樂體系的六個不同的音的特性通過按平均律的調音,即不自然的調音,縮減為大調和小調兩個,他還談到正确的音階的轉調是優于按平均律的調音的。

    他稱按平均律的調音是一種面向日常使用的妥協,正如平均律鋼琴也同樣是一件适合家庭使用的物件一樣,這個物件很适合簽份臨時和約,雖然時間還不到一百五十年,但卻完成了所有的壯舉,哦,對于這樣的壯舉,我們可千萬不要以為,這份和約是永久性的。

    他說,克勞迪烏斯·托勒密是一位來自上埃及,住在亞曆山大的天文學家和數學家,正是他把所有已知音階中最好的,自然的或者說是正确的,羅列了出來。

    阿德裡安對此表現出十二分的滿意。

    他說,這再一次證明了音樂和天文學之間的親緣性,正如這種親緣性已經通過畢達哥拉斯的宇宙和諧學說得到了證明那樣。

    這期間,他又回過頭來談論那部四重奏及其第三樂章,同一部作品所表現的異域情調、月色朦胧,以及演出的巨大難度。

     “實際上,”他說,“四個人中的每一個都必須是帕格尼尼[3]才行,不僅要掌握好自己的聲部,同時還要掌握好其他三個人的聲部,否則就沒法搞到一起去。

    謝天謝地,沙夫哥施小組的那幾個人全都是值得信賴的。

    現在的人雖然可以演奏它,但它卻是瀕于可以演奏的極限,而在它産生的時代,它甚至是無法被演奏的。

    一個出自人間技巧的東西卻會如此絕情地漠視它的這個來源,這在我看來應該是最為令人喜笑顔開的事情之一。

    ‘您那該死的小提琴不關我的事!’他對一個發牢騷的人這樣說道。

    ” 我們笑了起來——而奇怪的隻是,我們彼此之間竟然連個招呼都沒打。

     此外,他說道,還有它的第四樂章,那無與倫比的終曲連同短暫的進行曲序奏和第一小提琴豪邁表演的朗誦調,這一切都盡其所能地為主題作了十分恰當的鋪墊。

    “令人生氣的隻是——如果你不想把它說成是令人高興的話,在音樂中——至少是在這個音樂中——有些東西,不管你是多麼願意,也不管你下足了多大的功夫,你最終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語言的全部領域裡為之找到一個真正能夠表明其特點的形容詞,也不可能為之找到幾個形容詞的組合。

    我這幾天一直都在為此備受折磨。

    你找不到和這個主題的精神、姿态、表情完全匹配的說法。

    因為這裡面的表情太多了。

    悲劇性勇敢的?倔強的,強調的,把熱情的搞成崇高的?全都不好。

    而‘壯麗的!’顯然也不過隻是一種幼稚可笑的投降而已。

    你最後的歸宿便是客觀規定——是‘快速的熱情的’這個說明,這還算是最好的情況呢。

    ” 我同意他的意見。

    也許,我說,我們等到晚上沒準就會有點靈感了。

     “你必須馬上去見見克雷齊馬爾,”他似乎突然想起來了,“你住哪兒?” 我告訴他,我打算今天随便去哪家旅館湊合一下即可,等到明天再去找個合适的住處。

     “我能理解,”他說道,“你沒有托我給你找。

    這種事情不能随便讓别人去辦。

    我已經,”他又補充道,“把你介紹給了中心咖啡館的那幫人,并且還告訴他們你要過來。

    我必須馬上把你帶過去和他們認識一下。

    ” “那幫人”指的是一個由青年知識分子組成的圈子,他是通過克雷齊馬爾的介紹而認識他們的。

    我相信,他和他們的關系大緻相當于他和哈勒那幫“溫福裡德”弟兄的關系。

    我說,你這麼快就在萊比錫交上合适的朋友,真是可喜可賀呀。

    而他這時的回答則是: “交朋友嘛……” 席爾德克納普,作家和翻譯家,他補充道,應該算是這裡面讓人感覺最舒服的一個。

    不過,這種最舒服可有一個特點,即一旦他覺察出你有求于他,需要他,想用他,那麼,他就總是會出于一種并非底氣十足的自信對你加以拒絕。

    是一個獨立意識很強,但同時卻又不是那麼超強的人,他說道。

    不過,這人倒是挺讨人喜歡,也挺風趣健談,此外呢,經濟上還比較拮據,所以,他也隻能靠自己去想辦法渡過難關。

     作為職業翻譯家,席爾德克納普和英國語言的關系十分密切,而且,隻要是英國的東西,他一概熱情推崇,阿德裡安想要他做的事情,通過我們當天晚上繼續進行的談話被披露出來。

    我得知,阿德裡安正在急切尋找一部歌劇題材,而且,早先,即在他認真着手這項工作之前的好幾年,他就已經相中了《愛的徒勞》。

    他希望劇本由音樂上也頗有造詣的席爾德克納普來改編;可人家一點加入的意思也沒有,一來是因為他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二來呢,也是因為阿德裡安暫時還不大可能付給他酬勞。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這項為朋友服務的差使後來就隻好由我承擔了下來,而且,我們還雷厲風行,當晚就對這個對象展開第一次摸索性談話,直到今天,我對這次談話仍然是津津樂道。

    我當時就斷定,那種同語言相融合的傾向,運用聲樂的明晰去表達的傾向,在他身上越來越占據上風:他那時隻為叙事詩、短小的和較長的頌歌,也就是叙事性的片段譜曲,幾乎無一例外,而他的題材則取自一部地中海地區的詩歌選萃,這部精選詩歌集已被成功譯成德文,内容囊括普羅旺斯和加泰隆十二與十三世紀的抒情詩歌,意大利詩歌,《神曲》中的幾個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