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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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睡下,母親晚上都會吃安眠藥來舒緩緊張的神經,主卧室的門底下一片漆黑,并沒有光線透出。

    引擎啟動時,“兔子”發出低沉的喉音,“像保時捷發出來的聲音,”沃倫曾這樣告訴她,“大衆車的特點。

    ”她必須把駕駛座向前拉一大段才能踩到離合器踏闆,這說明他的腿已經比她的腿長了許多。

    她握住換擋杆,摸索了片刻,将車倒了出去,賴特家的房子逐漸變小,退出她的視野。

     她開了一整夜車,日出時分抵達了上西區,她以前從來沒在曼哈頓停過車,開着“兔子”,在街區裡轉了十分鐘,才擠進第七十二街的一處車位。

    回到公寓,她躺在借來的床上,把自己包裹在被子裡,心中清楚,可能要過很長時間,她才會再次舒舒服服地躺在真正的床上睡覺。

    當她醒來時,黃昏的斜陽即将沉入哈得孫河,她得動身了。

    隻有那些必須帶走的屬于她的東西才會進入她的行李袋:現在穿已然太緊的衣服、她在慈善商店買來的幾件穆穆袍、幾床舊被子、一些褪色的床單、幾件餐具、一文件盒負片,還有她的相機。

    她把瑞恩太太送的那件高級孕婦裙疊好,放回了棉紙購物袋。

     收拾停當之後,她拿着一支筆和一張紙坐下來,從匹茲堡開車回來的路上,她一直在考慮該怎麼說,最終決定撒個謊。

    “我很難過,”她寫道,“我失去了寶寶,覺得很慚愧、很抱歉,你們什麼都不欠我的,更沒有違反合同,但我虧欠你們,這些錢用來償還你們為我支付的醫療費,希望數額足夠——我隻能拿出這麼多。

    ”一共九百美元,是她存下來的工資,她把紙條擱在一摞鈔票上,把它們塞進裝孕婦裙的購物袋裡。

     白班門房已經下班,米娅身上裹着大衣,夜班門房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大肚子,也沒有看她的臉,就收下了她交給瑞恩夫婦的包裹。

    米娅回到停在幾個街區之外的“兔子”上,孩子踢了她一下,随後翻了個身,像是睡着了。

     她又開了一宿車,穿過新澤西和賓夕法尼亞,綿延數百英裡的公路被她甩進身後的黑暗中。

    太陽再次升起時,她在伊利市郊區下了高速路,一直向前開,找到一條安靜的鄉村小路之後才停下來,爬到後排座,裹起舊被子,打算睡一覺。

    她以為舊被子會有洗滌劑的味道,會讓她有回到家的感覺,可過去的一年裡,這條被子一直在她的床上沒有動過,什麼味道都沒有,甚至也沒有塵土味。

    她把被子蒙到頭上,擋住刺眼的陽光,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她開了整整一星期的車,像個瘋子一樣:一直開到疲勞不堪時才會強迫自己停下來休息,睡飽了再起來開車,完全忽略了時間和日夜黑白。

    經過城鎮時,她會停留片刻,買些面包、花生醬和蘋果,填滿自己的水壺。

    她在行李中藏了兩千美元,這是她從來到紐約開始積攢下來的打工收入,就放在負片盒裡,負片盒在儀表闆上的儲物櫃裡,用文胸上拆下來的一個罩杯套着。

    就這樣,她穿越了俄亥俄、伊利諾伊、内布拉斯加、内華達,最後,水波洶湧的舊金山蓦然映入眼簾,太平洋翻滾着灰藍色的波濤,濺起白色的泡沫,她再也沒法往前了。

     米娅在桑賽特找了一處公寓,那裡有個房間出租,牆壁是海鹽色的,房東是個嚴肅的老女人,盯着她的肚子,隻問了一句話:“過幾天你丈夫不會半夜來我家砸門吧?”在孕期最後三個月裡,米娅走遍了整個城市,在環繞金門公園的潟湖散過步,爬上了科伊特塔,在大霧中穿過金門大橋,雖然伸手不見五指,但她能聽到密集的車流從耳旁呼嘯而過。

    大霧像極了她當下的精神狀态,她覺得仿佛在自己的大腦裡漫步,腦中有一團無形卻無所不在的情緒陰霾,盡管無從把握,但始終纏繞着她,她想定睛看個真切,卻發現到處都是白色,不知該看向哪裡。

    雖然在走廊上或者廚房裡遇到米娅時,房東德萊尼太太從未對她笑過,但米娅回家以後,經常會在烤箱裡發現一盤食物,櫃台上的紙條上寫着:剩菜,不想浪費。

     一個暖和得出奇的五月的下午,在醫院裡遭受了十四個小時的折磨後,米娅生下了珀爾,從護士手中拿到了出生證明。

    幾個月來,她一直在想給孩子取什麼名字,把自己認識的人和高中讀過的書裡的人物名字都考慮了一遍,覺得都不合适。

    最後,她想到了《紅字》,那個最合适的名字出現在腦子裡:珀爾(Pearl),讓人聯想到圓潤潔白的珍珠,念起來也朗朗上口,當然也暗示這個孩子來之不易,像珍珠一樣經受了長久的磨砺。

    在出生證上的“母親”一欄,她寫下“米娅·沃倫”,然後把床邊搖籃中的孩子抱在懷裡。

     回到出租屋的第一夜,珀爾哭個不停,手足無措的米娅也愁得哭起來。

    她很想知道,假如自己此時拿起電話打給紐約的瑞恩夫婦,承認自己撒了謊,告訴他們“孩子在這裡,快來接她”,他們會怎麼做。

    她覺得,他們很可能登上最早的一班飛機,來到她的門口,二話不說,直接把珀爾帶走。

    她不知道自己的這個設想究竟稱得上可怕還是誘人,或許兩者都有。

    她和珀爾同時哀号着,過了一會兒,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嚴肅的德萊尼太太伸着胳膊出現在門口。

    “把她給我,”她說,帶着毋庸置疑的權威,米娅想都沒想就把孩子交給了她。

    “躺下休息一會兒吧。

    ”德萊尼太太說,關上了門。

    屋裡一下子靜下來,米娅倒在床上,立刻睡着了。

     醒來之後,她揉着眼睛走進廚房,又來到起居室,發現德萊尼太太坐在燈下,輕輕搖晃着熟睡的珀爾。

     “你休息過沒有?”她問米娅,米娅點點頭,德萊尼太太說,“很好。

    ”她把孩子放進米娅懷裡,“她是你的了,”德萊尼太太說,“好好照顧她。

    ” 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