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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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森太太一整個星期都看伊奇不順眼,老實說,她以前就看不慣小女兒,不知怎麼,這孩子總會莫名其妙地讓她惱火。

    至于看不慣她的原因,并不像是伊奇(以及萊克西)推測的那樣,是因為她是母親意外懷上、被迫生下來的孩子,恰恰相反,她的出生是理查德森太太當年衷心期待的事件。

     理查德森太太一直想要個大家庭,作為獨生女,她一直嫉妒自己的那些有兄弟姐妹的朋友,比如莫林·奧肖尼西,她就不用像埃琳娜那樣,每天回家後獨自面對空蕩蕩的房子,可以和兄弟姐妹聊天解悶。

    “其實并沒有你想的那麼好,”莫林十分肯定地告訴她,“尤其是當你有兄弟的時候。

    ”那時莫林十五歲,是家中老大,她兩歲的妹妹凱蒂是老幺,兩人中間隔着六個兄弟,然而理查德森太太堅信,擁有六個兄弟也比獨自長大要好。

    “我想多生幾個孩子,”結婚時,她對理查德森先生說,“至少三四個,孩子們的年齡差距也不要太大。

    ”她補充道,因為她當年就讀的學校裡,每個年級都有一個奧肖尼西家的孩子,大家都認識他們。

    奧肖尼西家是西克爾高地的第一大戶,頗有雄踞一方的氏族氣象,而且他們家的人相貌都很不錯,皮膚曬成健康的棕色,有點兒像肯尼迪家族。

    隻有兩個兄弟的理查德森先生表示同意。

     于是,1980年,他們首先生下萊克西,第二年生了崔普,第三年是穆迪。

    穆迪出生後,理查德森太太還暗地裡為自己的生育能力自豪了一陣子。

    她會推着躺在童車裡的穆迪出門散步,身後跟着剛剛學會走路的萊克西和崔普,兩個孩子的小手緊抓着母親的裙擺,仿佛跟在母象身後的小象。

    街上的人會驚訝地打量她:這個苗條的年輕女人竟然已經生了三個孩子,簡直不可思議。

    “再生一個就夠了。

    ”她對丈夫說。

    他們都希望早點把老四生出來,因為這樣理查德森太太就可以盡快回去上班,不過她其實也有些想要留在家裡做主婦,隻為了能夠陪伴孩子。

    可她自己的母親總是對那些不上班的女人嗤之以鼻:“無所事事是浪費她們的潛力。

    你有個好腦子,埃琳娜,你不會滿足于坐在家裡打毛衣的生活的,對不對?”她母親的言外之意是,一個現代女性,有能力——不對,是必須——同時照料好工作和家庭(乃至人生的方方面面)。

    為此,每個孩子出生之後,理查德森太太都會盡快回去上班,繼續撰寫她那些令人愉快的報道,回家後也要照顧孩子,同時等待着下一個嬰兒的誕生。

     然而伊奇的誕生過程并沒有前三個孩子那麼順利。

    理查德森太太的孕吐很嚴重,懷孕的最初三個月,她每天早晨都吐得昏天黑地,無法照顧其他孩子。

    當時萊克西已經快三歲了,崔普兩歲,穆迪隻有一歲,他們隻好雇保姆幫忙。

    雖然當時覺得雇人很奢侈,但後來理查德森一家對雇傭保姆形成了很大的依賴,孩子們長到十多歲的時候,他們已經不知換了多少保姆——米娅是最新的一任。

    “反應嚴重說明妊娠情況良好。

    ”醫生向理查德森太太保證。

    然而請來保姆幾周後,她就開始流血,隻能卧床休息。

    盡管小心翼翼地做了預防措施,伊奇還是出乎意料地提早來到了這個世界——比預産期提前了十一周——理查德森太太剛進醫院一小時就生下了她。

     對理查德森太太而言,伊奇出生後的那幾個月簡直是不堪回首的夢魇。

    她記得伊奇躺在玻璃保溫箱裡,三文魚色的皮膚下分布着紫色的血管,她必須盡量貼近保溫箱——鼻尖幾乎按在了玻璃上——才能确認孩子的呼吸并沒有消失。

    每天往返于家和醫院之間,她犧牲了休息和午餐時間,一有機會就把三個大孩子交給保姆看管,自己匆忙趕往醫院。

    後來護士同意她抱伊奇:先是用雙手托着,然後把她攏在胸口。

    最後,等伊奇長得更壯一些了,她才能放心地像對待其他健康嬰兒那樣,伸出胳膊摟着伊奇。

     盡管是個孱弱的早産兒,伊奇卻很早就表現出頑強執拗的性格,連醫生們都注意到了這一點。

    她頻頻在襁褓中掙紮扭動,似乎想要拔掉身上的輸液管。

    護士給她換尿布時,她會拼命踢蹬着隻有成人拇指大小的小腳,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号,保溫箱裡的其他嬰兒被她驚醒後,也會一個接一個地哀号起來。

    “她的肺沒有問題。

    ”醫生告訴理查德森夫婦,但他也警告他們,孩子可能出現其他症狀:黃疸、貧血、視力或聽力的缺失、智力缺陷、心髒缺陷、癫痫或者腦癱。

    到伊奇終于回家的時候(預産期兩周後),理查德森太太仍然非常擔心小女兒可能患上醫生列出的這些病症,以至于接下來的十年,她都在謹慎細心地觀察女兒:伊奇是沒有注意到那個東西,還是因為視力有問題,根本看不見它?她不聽我的話,是因為固執,還是因為耳聾,根本聽不見?她的臉色是不是有點兒蒼白?假如伊奇手中的玩具不小心掉到了地上,理查德森太太擱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會不由自主地握緊,擔心起女兒的手指或者指揮手指動作的腦區出了毛病。

     在醫院中照顧早産的伊奇的那段經曆,在理查德森太太内心深處留下了難以覺察的烙印,她的身體牢牢記住了當時的感覺:焦慮、急躁、恐懼。

    因此她養成了仔細——仿佛透過顯微鏡——觀察伊奇的習慣,試圖找到弱點和疾病的迹象,擔心女兒有閱讀障礙和智力問題。

    看到伊奇寫字潦草,她會懷疑女兒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