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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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的星星更少了。

    他身上感到有點寒冷,便懶散地推上窗戶,忘記拉上鵝黃色的絲絨窗帷,慵倦地躺到床上去了。

     早晨的刺眼的陽光射在林宛芝的臉上。

    她起來了,發現自己和徐義德都是穿着衣服睡了一宿,料想他睡的時候準是很晚了,給他輕輕蓋上了英國制的粉紅色的薄薄的毯子,自己坐在梳妝台面前悄悄地梳頭,不敢有一絲聲音驚擾他。

     徐義德起來,穿上昨天夜裡準備好的灰咔叽布的人民裝。

    他吃了早飯,到三位太太的房間裡去轉了一轉,向她們告别。

     林宛芝送他到二門那裡,站在台階上,說: “早點回來。

    ” 徐義德很早就坐在會場右面第一排,他期待這個大會早點開始,好早知道會議的情況;但又希望這個大會遲點開始,仿佛預感到有啥不祥的前途,不願意那不祥的前途馬上就在眼前出現。

    他的心情很矛盾,低着頭,外表雖然很安詳,心裡可老是在噗咚噗咚地跳動。

     餘靜在主席台上非常鎮靜。

    她不止一次主持過大會,但總沒有今天這樣的持重和老練,坐在楊健旁邊,顯得一切的事情極其有把握。

    她注視着台下的職工們,個個興高采烈,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團結得好像一個人似的坐在那裡,聚精會神在等待大會開始。

    隻有徐義德坐在右邊第一排,失去往日目中無人不可一世的威風,低着頭,不聲不響。

    徐義德今天的神态和職工的高昂的情緒,成了一個鮮明的對照。

    這對照說明曆史起了偉大的變化:向來高高壓在工人頭上的資産階級低下了頭,而過去被壓迫的工人階級真正地站了起來,掌握了全廠的大權,領導大家對他鬥争。

    徐義德像是罪犯一樣坐在被告席上,在等待判決。

    餘靜看到滬江紗廠的新生,她眯着眼睛微笑,心花怒放,眼睛老是從第一排右邊一直望到後面。

     司儀鐘佩文用高亢的唱歌的嗓子宣布大會開始,趙得寶走到主席台上那張鋪着紅布的小桌子面前,看到右邊第一排徐義德和梅佐賢他們低頭坐在那裡,心裡說不出的高興,感到在今天這樣莊嚴的大會上講話十分重要。

    他自從進廠以來開這樣的會是頭一回。

    他生怕遺漏了一個字,也怕台下的人聽不清楚,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讀出來的,聲音非常清晰嘹亮,說明“五反”檢查隊進廠以後,在楊部長正确的領導下,取得了偉大的勝利。

    全廠職工同志們要加強團結,總結這次經驗,鞏固勝利,進一步在生産上取得更大的勝利。

     他的講話幾次給掌聲打斷。

    湯阿英的手掌幾乎鼓紅了。

    她聽見鐘佩文宣布現在由不法資本家徐義德坦白交代五毒罪行,立刻站了起來,眼光望着台前:一個胖胖的身影從她眼前遲緩地向台的右面走上去。

    會場兩邊布置好的水銀燈全開了。

    上海市地方報紙的五位新聞記者從台的左邊也走了上去。

    徐義德到了台上,低着頭,向台下恭恭敬敬地深深地一鞠躬,眼光卻不敢向台下細看,隻覺得下面黑壓壓的一片人群,四面八方的數不清的眼光像水銀燈似的都對着他。

    徐義德從灰咔叽布人民裝右面的口袋裡掏出坦白具結書,往小桌上的那盆水紅色的月季花後面一放,眼光緊緊對着坦白具結書。

    他雙手下垂,聲音低沉,有意把語氣說得十分懇切,坦白交代了他的五毒罪行,最後說: “我經營滬江紗廠曾犯行賄、偷稅漏稅、盜竊國家資财、偷工減料等四項不法行為,違法所得共有四十二億五千四百二十二萬七千二百九十五元整。

    我做了許多醜惡事情,反映出資産階級最卑鄙龌龊的惟利是圖損人利己投機取巧的本質,利令智昏地破壞共同綱領破壞國家政策,完全不了解隻有堅定地接受工人階級領導才能很好為人民服務的真理。

    經過此番五反運動,挽救了我,給了我有着重大意義極大價值的一個教育。

    我過去是完全看錯了,想錯了,做錯了。

    我對人民政府仁至義盡的援助與扶植,恩将仇報。

    我現在除将違法事實徹底坦白交代外,決定痛改前非,絕不重犯,并決心要加緊學習,深求改造。

    我願以實際行動保證下列各項: 一、服從工人階級領導,遵守共同綱領,服從國營經濟領導; 二、決心搞好生産,絕不借故推托破壞生産; 三、絕不将物資外流; 四、保護本廠現有資财及生産設備不受損失; 五、對職工絕不借故報複。

     以上各點,如有違犯,願受人民政府的嚴厲處分。

     徐義德謹具” 徐義德念完了坦白具結書,木然站在那裡,心裡急遽地跳動,不知道下面将要發生啥事體。

    趙得寶走到他的身旁,大聲問道: “這些都是你犯的五毒罪行嗎?” “是的。

    ”徐義德低聲回答。

     “都是事實嗎?”趙得寶又問。

     “完全是事實。

    ” 徐義德見趙得寶沒有再問,料想沒啥話說了,他機警地在坦白具結書上蓋上了自己的私章。

     可是趙得寶接着說話了,面向台下廣大的職工們: “大家對徐義德的坦白具結書有意見嗎?” 徐義德一聽這句話,馬上心驚肉跳。

    他對自己說:這下子可完了。

    他拿着坦白具結書尴尬地站在那裡,在等待那心中早就料到而現在即将到來的事情。

     秦媽媽霍地站了起來,說: “有!” 趙得寶向她招手,她會意地向主席台上走去,站在小桌子面前,指着徐義德說: “你賄賂稅務分局駐廠員方宇,要他告訴你加稅的消息。

    方宇告訴你人民政府一九四九年七月一日要加稅,你連夜趕着在六月底出售兩千件紗,這不是一般的偷稅漏稅問題,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