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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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撒謊。

    ” “……” 他的手停止了撫摸,羞恥地縮回去了。

     她忽然哭起來,巨大的委屈一下子沖絕了心理堤壩。

     “你,你哭什麼啊?我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啊!” “我……我也考上電大了……” 他又摟抱住她:“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嘛!” “沒有文憑,我就得死了回報社的心……” 她不由自主地偎貼在他懷裡。

     “是啊,是啊。

    文憑非常重要,我知道……” 她感覺到他的撫摸帶有了溫存。

     “可托兒所通知我,甯甯再過幾天該從大班畢業了……要在家裡呆三個月……三個月後該入學了……” “唔?……”他的手停止了撫摸。

     “甯甯入托晚,甯甯不是個很聰明的孩子……甯甯上學後更需要我們多操心……我真是矛盾極了……”在這種宣洩着的時候,她的哭聲也是抑制的,怕哭醒兒子。

     兒子如今已成為她很重要的一部分。

     她期待着他這樣說:“别哭,有我呢!你好不容易考上了電大,就讀吧!今後我會多多負起一個父親的責任,你付出的已經夠多了……” 哪怕僅僅是這樣說說而已。

     但他卻回答:“是啊。

    甯甯不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這真得權衡權衡……甯甯小學的基礎如果打不好,怎麼能考上一所重點中學呢?如果考不上重點中學,又怎麼能考上一所重點高中呢?如果考不上重點高中,還有幾分指望考上大學?考不上大學,将來豈不成了我們的累贅?……” 邏輯很周密的一番話。

    他發表的那些小文章,幾乎無不一存在這樣的邏輯,經得起反駁的邏輯,具有相同的說教意味。

     “那……”她忍住了哭泣,“你的意思是,我就别上電大了?……” “别上了。

    ”他斷然地說:“你是妻子,你是母親。

    我工作之餘,還要寫文章……争取今年内彙編一個小集子。

    隻要能出版個小集子,我就可以加入省作協了!真的!那你就是一位作家的妻子了!……” 真的……她完全相信。

     作家的妻子……如果女人僅僅是妻子,隻能是妻子,那麼是一位作家的妻子和是任何男人的妻子究竟有什麼不同?…… 那像瘆人的活物一樣,經常騷擾她的心,吞吃她對他的感情的東西,又從她的靈魂之中蠕動了出來……橫着爬了出來。

    蟹爪似的勾足,卻仍鈎住着它的蝸居,她的靈魂。

    看不見的,連點兒腥味都沒有的粘的泡沫,在她和他之間積聚着,積聚着。

    它的勾足深深抓入她的靈魂,撕破她的靈魂,使她感到一種類乎處女膜初裂般的疼痛。

    使她憶起了第一次遭受男人蹂躏的羞恥的性的體驗。

    毫無沖動,毫無快感,隻有絕望的屈從。

    當時她的靈魂劇烈地可憐地抵禦着那個雄海狗般的男人的恣意奸淫,向遙遠的不可知處呼号:“志松,志松,快來拯救我啊!……”如今他就躺在她的身邊,履行了他中學時代向她許下的缺乏責任感的諾言,終于是成了她的丈夫。

    而那一種繳械人意志的疼痛又發生了,伴着同樣的羞恥,由肉體的感知深入到靈魂的感知。

    倘靈魂有血,泡沫該是紅的。

    尤其可怕在于那是可以忍受的。

    若不可忍,她早便奮起掙紮了。

    但的的确确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可以笑忍的。

    甚至是隻要否認它,它則不存在似的。

    男人難以戰勝妖冶媚麗的誘惑,即使那誘惑是相當危險的。

    女人難以反抗無形無狀的壓迫,即使那壓迫是相當沉重的。

     他的手仍在撫摸她的身體。

    她感覺得出,它由矜持而變得狎亵了。

     他的另一隻手也開始參與亵渎的行徑。

     她将他的雙手拒回,放在他自己身體上,說:“我很困。

    ”翻過身去,遠避開了他那海星般的手…… 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屋裡已經陽光明媚了。

    兒子穿好了衣服,正伏在她身旁,雙手托着下巴,像隻依戀主人的小狗似的望着她的臉。

     每一個人,不管男人或女人,當從夜晚醒來的最初的瞬間,靈魂大抵是安詳的。

    人睡眠的時候,靈魂也休息。

    夜晚是一個破折号,早晨也是一個破折号。

    我、你、他,我們大家,可能也隻有每天早晨醒來的那最初的瞬間内,才處在兩個破折号之間。

    昨天的煩愁還沒來得及伸出毛乎乎的大猩猩般的手臂摟抱住你。

    今天的苦惱還沒有像衣服一樣被你自己穿在身上。

    這個瞬間是被生活的剪刀節節剪斷的永恒,是根本無法連續起來的短暫的幸福。

    所以人常常喜歡沉湎于那麼一種睡眼惺忪心智遊離的矇眬狀态,喜歡在那麼一種狀态之中祈禱自己的生活會有充滿希望的轉機降臨,會有美好無比的事情出乎意料地發生。

    雖然我們常在那瞬間浪費了太多的虔誠,像小孩子從滑梯上滑下來一樣,一頭跌到新的一天的“豆芽堆”上。

    普遍的人們的生活中缺少許多不同的或共同的東西。

    普遍的人們的生活中最富裕的是逗号。

    一天天的日子仿佛無窮無盡堆豆芽。

    人們從這一堆滾到那一堆,仿佛被施了魔法,沒有一位神、佛、道或者聖賢前來解救,一直滾到死。

    也許僅僅為了抓住一個完整的句号,就像聖徒幻想抓住上帝的衣襟一樣。

    然而到死也抓不住,任何人也休想抓住一個屬于自己的完整的句号。

    他們隻能抓毀它,抓到手一段大圓周或小圓周的弧而已。

    那是句号的殘骸,無論怎樣認真書寫,那仍像一個大的或小的逗号,越描越像逗号。

    人的生命在胚胎時期便酷似一個逗号,所以生命的形式便是一個逗号,死亡本身才是一個句号。

     吳茵對兒子微笑了一下,又閉上了眼睛。

    對于這個喜歡思想的女人,思想已經成了習慣。

    她的思想沒有深度,甚至絕大部分沒有什麼意義,沒有什麼價值。

    有意義有價值的那一小部分,也隻不過局限在女人的命運方面,并且帶有着濃重的悲觀色彩。

    從紅衛兵女戰士到妻子到母親,從憂患全人類的命運到憂患女人的命運到憂患個人的命運。

    理想主義教育的成果經曆了這樣的嬗變過程,最終隻能像糖塊掉在灰燼中一樣,再用理想主義的嘴是無論如何也吹不幹淨的。

    淪落在庸常的現實生活之中的理想主義者,對生活所持的态度必然是矯情的。

    她或她們若不能被生活錘鍛成堅韌的現實主義者,便隻能以表面看來似乎是她或她們傲視生活的形式被生活所抛棄。

    吳茵是時代設計的最後一個女兒。

    她的種種苦悶,即使是純粹的女人的個人的苦悶,實際上也在分擔着時代的大苦悶。

    她醒了卻躺在床上不起來,閉着眼睛不睜開,她本能地認為,若躺着閉着眼睛,便能延長那被剪斷的永恒,便能連綴起那短暫的幸福的感覺,連這女人的本能也是疲憊的。

    實際上也在分擔着時代的高度緊張。

     “媽媽,我今天不上托兒所了麼?” 孩子卻大抵是最現實的。

     她睜開眼睛朝桌上的小鬧鐘看看——八點半了。

    糟糕!今天上班又要遲到了。

    一種經常性的緊張使她一下子坐了起來,可是那種緊張随即受到早就逆反了的理性的抵制。

    既然已起得這麼晚,慌慌忙忙又有什麼意義?目前的家離他單位很近,離她單位更遠。

    除了星期日,每一天她都得帶着兒子換乘三次公共汽車,兩番繞大半個城市。

    對她的頻頻遲到,領導和群衆都已不覺奇怪,她也不在乎了。

    她的緊張第一次無所謂地松弛了,難得從容,何不從容呢?她記不清跟他商議過多少次,希望他能将兒子轉到他單位的托兒所。

    不必帶着兒子上班,她也就不至于經常遲到了。

    可這件事分明使他很厭煩。

     “得了得了,我自己的許多正事還顧不過來呢!” 每次商議都以類似的話告終。

    所幸兒子的入托生活就要結束了。

     “媽媽,我是不是很笨啊?”很悲哀的語調。

     “甯甯不笨。

    誰說甯甯笨了?” “你。

    ” “我?媽媽什麼時候說你笨了?” “昨天晚上,你對爸爸說我笨,你還哭了。

    媽媽你是因為我笨才哭的麼?” “你……你不是睡着了麼?” “我裝的。

    ” “為什麼要裝?” “我睡着了,媽媽才會睡。

    ” 她不由得将兒子摟在懷裡親了一下。

     “我自己穿的衣服。

    ” “甯甯一點兒也不笨。

    甯甯不是自己能穿衣服了麼!” “被子也是我自己疊的。

    ” 疊的挺整齊。

    她還以為是丈夫疊的,以為是丈夫替兒子穿的衣服呢。

     “其實我自己會穿衣服,自己會疊小被,是你總替我穿,總替我疊……我什麼都會!……” 兒子忽然哇地哭了。

    哭得相當委屈:“我今後再也不讓你替我做什麼事了,也不許你對爸爸說我笨……” 她那一顆母親的心在兒子委屈的泣述中受到了微微的震撼。

    倏忽間她想到了那些大風天大雨天大雪天,兒子怎樣和她等公共汽車擠上公共汽車擠下公共汽車的種種情形。

    連兒子也學會了在她懷抱中伸出一雙小手去拽扯那些擁塞住公共汽車門的男人們的帽子衣領或女人們的頭巾圍脖。

    連兒子也學會了用哀求的語調叫喊:“讓我們上去!讓我們上去吧!”或“讓我們下來!讓我們擠下來呀!”連兒子也懂得了鼓勵她:“媽媽,快走,要不你又遲到了,我也又遲到了!”或者自強地說:“媽媽,别抱着我了,我自己走,咱倆比賽誰走的快!”有多少次啊,兒子吃不上托兒所的早飯,她卻連往兒子兜裡塞幾塊餅幹都沒想到。

    又有多少次,由于大雪或大雨所阻,交通中斷,兒子和她一樣,晚上八九點鐘才回到家裡,不是全身淋得像落湯雞,就是嘴唇凍腫手足凍僵。

    可是兒子從來沒抱怨過,兒子還不會抱怨生活;兒子更不忍抱怨她這位被生活的鞭子驅趕得疲于奔命的母親。

    兒子這還是第一次向她泣述自己内心裡的委屈,乃是因為兒子在夜裡聽到她說他“不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兒子是有權在聽到這樣的話後向她泣述委屈的。

    六歲了的兒子盡管還不會看表,但是善于忍受生活。

    這在今天該是一個孩子的了不起的優點啊!她摟抱着兒子,心裡覺得仿佛是摟抱着一個完全值得信賴的生活的夥伴。

     “乖甯甯,原諒媽媽,媽媽說得不對……媽媽向你道歉……” “媽媽,爸爸在桌上給你留了字!” 她走到桌前,見一張稿紙上寫着草草的兩行字——今晚我有事,在外吃晚飯,九點後歸。

     有事…… 什麼事…… 他的事。

    “正事”。

    他有越來越多似乎與她無關的事了…… 她沒動那張紙。

    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留言。

     她和兒子從從容容地離開了家。

    母子倆手牽着手,一邊說話一邊走。

    她覺得兒子今天早晨起長大了好幾歲。

    她暗暗下決心,從今天開始,直到兒子向托兒所告别那一天,要讓兒子和她一起充分享受從容而出從容而歸的愉悅。

    她極少能享受到這種愉悅,兒子也極少能享受到這種愉悅。

    在過去幾年的日子裡,生活的鞭子不但頻頻抽在她身上,也抽在兒子身上。

    這麼小的年齡,竟也活得那麼緊張。

     “甯甯,你累了?” “媽媽,我一點兒也不累!我都快六歲了,再也不用媽媽抱着我走路了!” “媽媽不是問你這會兒走的累不累,媽媽是問你……問你……活得累不累?” “不累。

    一點兒都不累。

    媽媽,有人活得很累是麼?” “是的。

    有許多人都活得很累。

    ” “媽媽,那你活得也很累,是麼?” “……” “是不是呀?媽媽。

    ” “是……” “媽媽,我不要你活得那麼累!” “……” “媽媽,你昨天晚上哭了是不是因為累的?” “是……” “媽媽,我心疼你。

    ” “甯甯,許多孩子的媽媽,都是活得很累的女人。

    ” “媽媽,你活得頂累頂累的時候,你就告訴我。

    你睡覺,我守着你行麼?” “……” “媽媽,你說話呀!” “行啊。

    ”她歎了口氣,低頭望着兒子仰起的小臉兒,苦苦一笑,“媽媽活得頂累頂累的時候,媽媽就睡覺,讓甯甯守着媽媽。

    ” 兒子默默地向她伸出了小手指。

     她明白兒子的意思,也默默伸出了自己的小手指,與兒子的小手指鈎在一起。

     兒子莊嚴地說:“拉鈎是誰,一百年,不後悔!” 她不禁又苦笑了起來。

    她忽然因為自己是一個母親,僅僅因為自己是一個母親,而覺得非常自豪。

     路過一家門面素雅的西餐廳,她牽着兒子的手走了進去。

    餐廳内很清潔,人不多,播放着《搭錯車》。

    她和兒子占據了一張餐桌。

    兒子習慣地坐在她身上。

    她輕拍着兒子的肩說:“甯甯,你已經長大了。

    媽媽要求你像一個大人一樣,坐在媽媽對面,而不是坐在媽媽身上,行麼?” “行!”兒子立刻蹦下地,坐到了她對面。

    當然,是爬上椅子的。

     “兒子,你想吃什麼?” “想吃……沙拉!” 有一天她心血來潮,在家裡照着菜譜做過一回沙拉。

    兒子便認定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盡管她做得一點兒也不高明。

    以後再也沒心思做,但再吃沙拉卻成了兒子的夙願。

    這正是一家西餐廳,兒子的夙願能夠實現。

    她想:今天曠半天工是多麼值得! 她以手招來服務員,點了一盤沙拉,一盤牛尾湯,一盤烤魚片,一盤果醬面包。

     兒子吃得津津有味。

     這是她第一次帶着兒子在很體面的餐廳吃飯。

    望着兒子食欲很好的吃相,她在心裡對兒子說:甯甯,甯甯,為了你,媽媽付出了很多。

    雖然媽媽有時候心裡覺得挺委屈,但是仍願為你付出更多! 沒有天哪有地, 沒有地哪有家, 沒有家哪有你, 沒有你哪有我, 不是你把我撫養 我的命将會是什麼?…… 酒幹了倘賣勿…… 紅極一時的歌壇新星小程琳,将這首台灣流行歌曲唱得那麼有情有味。

    她崇拜歌星甚于崇拜電影明星,一個人能唱着歌活,那是多麼的幸福! 今天她自己的食欲也很好。

    然而那盤地道俄國風味的牛尾湯她和兒子卻沒喝光。

    結賬的時候她從錢包中付出了三十元(前天剛發工資),找回了大小不同的三枚鋼镚兒。

     離開餐廳前,她嚴肅地對兒子說:“甯甯,你看見了,媽媽付三張拾元的錢,可找回來的就是這三枚鋼镚兒,八分。

    你知道三十元是多少錢麼?” “知道。

    ”兒子也嚴肅地回答:“三十元是三張拾元的錢。

    ” “非常正确。

    三十元是三張拾元的錢。

    可是你知道媽媽一個月才能掙幾張拾元的錢麼?七張。

    隻能掙七張多幾元,一個月。

    所以,媽媽不能經常帶你到這種地方來吃飯。

    也許很長很長時間内都不能帶你再到這種地方來吃飯了。

    媽媽掙的錢每個月還要付房費、水費、電費,換煤氣、買糧食,買菜。

    如今菜很貴,冬季,媽媽每天掙的錢還不夠買一斤韭菜的。

    你明白麼?” “明白。

    ”兒子大人般莊重地回答,但立刻又發問,“那麼爸爸掙的錢都幹什麼用了呢?” “爸爸掙的錢麼……” 他掙的錢比她多,一百餘元。

    他每個月卻隻交給她五十元。

    剩下的五十元,她也不知道他都幹什麼用了。

    她不願追問他。

    他和他那個圈子之間的關系,得靠經常在一起“撮一頓”鞏固着。

    在今天,任何一類圈子都建立在“經濟基礎”之上。

    在此基礎之上結構着其他種種利益,或可認為是“精神變物質,物質變精神”。

    這種付出是“有獎儲蓄”。

    她太了解了,所以不願追問他。

     兒子偏偏固執地追問她:“那麼爸爸掙的錢都幹什麼用了呢?” “男人用錢的地方是很多的。

    ”她隻有如此回答。

     “我長大了用錢的地方也很多麼?” “這……那就要看甯甯長大了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了?” “我長大了掙錢全給媽媽!”兒子大聲說。

     好一個豪爽義氣的兒子! 她笑了。

    今天曠半天工真是太值得了!為此連續扣三個月的獎金也值得!因為她從兒子那些幼稚的話中,發現了兒子身上原來具有着一個兒童的不尋常的美點。

    是的,那都是美點,都是不尋常的,也都是令她覺得意外的,令她深受感動的。

    女人的心通常是最容易被兒童所感動的;而兒童感動她們的又往往是隻有體現在兒童們身上才美的純真和幼稚。

    女人天生是兒童的良友,她從兒子身上獲得了極大的滿足;那乃是一種欣慰的滿足。

    她認為兒子果然長大了,已經能像一個男子漢似的跟她談話了,而這對于女人無疑是種快活。

    何況今天她與兒子所談的内容,在家裡,在丈夫面前,是不能夠進行的。

     酒幹了倘賣勿……酒幹了倘賣勿……酒幹了倘賣勿…… 小程琳真是唱得不錯。

    幸運的小女人! 她笑着舉起了沒有喝完的可樂杯,目不轉睛地望着兒子的臉。

     兒子是個漂亮的男孩兒。

     她有點遺憾。

    多少有那麼一點點兒遺憾。

    漂亮對一個男人究竟好抑或不好,究竟重要不重要,她吃不大準。

    但對女人無疑是存在着危險的。

    漂亮的男人倘若不是女人的俊友,很可能就是女人的天敵;正如漂亮的女人倘若不是男人的佳侶,很可能就是男人的天敵一樣。

    她希望兒子将來不是一個漂亮的男人,而是一個正直的男人。

    正直是美。

    美超越漂亮之上。

    同時暗暗祈禱:兒子,兒子,你将來可千萬不要傷害女人,不要傷害女人們的心,不要成為她們的天敵。

    女人們的心所受到的一緻傷害,究其本源都來自于男人們。

    即使除去男人們,女人們的天敵也夠多了,包括她們自身亦是她們的天敵。

    如果她們中的某些有罪孽,另外的許多女人早已替她們贖罪了。

    如果她們中的某些應該受到懲罰,另外的許多女人早已替她們遭到打擊了。

    而男人施于女人的最慘重的傷害,卻往往落在善而弱的女人身上。

    男人根本無法傷害到一個壞女人的心,他充其所能不過是殺死她罷了…… “媽媽,你又發愣了?” 又?……又麼? “甯甯,媽媽時常發愣?” “嗯。

    ” 是這樣……還時常冷笑——這一點是經丈夫指出的。

    時常發愣……時常冷笑……這不好,很不好。

    愛發愣而又愛冷笑的女人,連上帝大概也不會喜歡! “媽媽你還在發愣。

    ” 你還在冷笑——他不是上帝的化身…… “媽媽在想。

    ” “想什麼呀?” “媽媽在想,甯甯應當和媽媽碰一下杯是不是?你今天說了許多使媽媽心裡高興的話!” 兒子毫不遲疑地也拿起了可樂杯,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似的,樂意而矜持地和她碰了一下杯。

    玻璃鋼的杯子,發出了清脆悅耳的一聲響。

     “幹麼?” 喏喏喏,這可不是男子漢的話。

     “當然!” 兒子杯中的可樂不多。

    兒子揚頸作豪飲狀,一口氣兒喝完,還朝她亮了亮杯底兒。

     她也朝兒子亮了亮杯底兒。

     兒子笑了。

     她笑了。

     “走吧,兒子。

    ” “走。

    媽媽。

    ” 她習慣地牽兒子的手。

     “媽媽我不要你領着我走!” 兒子擺脫了她的手,邁着大人那種自信的步子,和她并進。

    出門時,兒子搶先推開門,用自己的小身體抵住彈力很大的門,讓她先走出。

    她無意識地回了一下頭,見那個三十多歲的少婦模樣的服務員正羨慕地望着她。

     女人們,羨慕我吧,我的兒子就是這樣的一個好兒子! 天氣很晴朗。

    最後的暑熱在昨天夜裡被最初的秋爽逼退了。

    馬路兩側楊樹肥大的葉子一片片挺起了葉柄,在明媚的陽光下閃耀着綠燦燦的光。

    柏油馬路不再散發着蒸蒸的地氣了,城市從虛幻之中又暴露出了它的“根”。

    行人不那麼無精打采了,站在十字路口圓形踏台上的交通警察也顯得比前幾天機敏多了。

     吳茵覺得每一張陌生的男人的或女人的年老的或年輕的面孔,都挺和善,挺可親。

    都有那麼一種仿佛在心裡感激着生活的虔誠和那麼一種仿佛前程似錦的神氣。

    生活就像一個巨大的振蕩器。

    它白天發動,夜晚停止。

    人像沙礫,在它開始震蕩的時候,随之跳躍,互相磨擦。

    在互相磨擦中遍體鱗傷,在它停止的時候随之停止。

    隻有停止了下來才感到疲憊,感到暈眩,感到迷惑,感到頹傷,産生懷疑,産生不滿,産生幽怨,産生悲觀。

    而當它又震蕩起來的時候,又随之跳躍和磨擦。

    在跳躍和磨擦着的時候,認為生活本來就該是這樣的,盲目地興奮着和幸福着。

    白天——夜晚,失望——希望,自憐——自信,自抑——自揚,心理如同受電子系統控制随着震蕩的頻率自我調整。

    這乃是人的本質。

    日日夜夜,如此循環不已,這乃是生活的慣力。

     這一點吳茵體會最深了。

    白天她是充足了電的機器人,白天她沒時間抱怨生活。

    今天這個白天她盡量使自己處于從容狀态。

    這種特殊的享受使她的情緒很平穩,很不錯。

    她竟在一邊走一邊進行反省了,覺得自己的生活其實并不像自己感受到的那麼糟,也大可不必像自己那麼委屈那麼抱怨。

    甚至覺得丈夫身上所發生的那種種變化,完全可以理解,可以認為是男人的值得樂觀的變化。

    歸根到底,他當上了黨委秘書比仍當一個工人好,他入了黨比沒入黨好,他能夠在報上發表文章比他想在報上發表文章而發表不了好,他在社會上有了那麼一批“哥兒們”,比在社會上孤家寡人好……對他好,對她當然也好。

    盡管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他入黨的手段表示贊同,但他入黨畢竟不是為了反黨啊!而且他始終是愛她的,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丈夫就是丈夫,不能要求丈夫愛妻子像情男愛戀女一樣,男人就是男人。

    不能要求男人在社會上自強不息、在家庭中亦是模範丈夫。

    兩全其美固然完善,但那對他們太勉為其難了。

    何況生活本身就是殘缺不全的,愛情本身就是殘缺不全的。

    家庭本身就是寫實的冗長而蹩腳的散文,雜亂無章,實在不可能有太大的想象空間……這些膚淺的道理她還是懂得的,不需要别人說教。

    她甚至因為昨天晚上任性的荒唐而感到羞愧了,由反省進而譴責自己了。

    不就是一隻蚊子嗎?鬧騰得好像發現了一隻毒蝙蝠,真不像話!當時明明心裡也渴望着他的愛撫卻拒絕了他,拒絕得那麼冷淡那麼無理!虛僞啊!虛僞從什麼時候起竟然侵入了她和丈夫的性生活領域呢?毫無疑問他比自己生活得更累。

    夫妻之間,生活得很累的不是應該處處原諒和處處主動體貼生活得更累的麼?……我是不是太矯情了呢? 她忽然站住了。

    站住在廣告欄前。

    她發現廣告欄上貼着一張大紅紙的海報,上寫“音樂特訊”四個字。

    音樂對她依然具有相當之大的魅力。

    俗常的生活還沒有将這唯一保留下來的迷戀也掠奪了去,而舞場她是久違了。

    自從和王志松結婚後她就再沒進入過任何舞場一次。

    她很懷疑自己還能否跳得如當年那麼自如。

    格什溫?格什溫是什麼人?哪一個國家的?《藍色的多瑙河》?布裡頓——《戰争安魂曲》、貝多芬!《第三交響曲》啊!貝多芬!千古流芳的“英雄”!……中央交響樂團應邀莅臨我省公演!荟萃古今名曲!演奏精湛一流!……可憐,她都未聽過。

    近幾年,在這一座号稱“藝術搖籃”的城市,流行歌曲幾乎成了音樂的代詞,很難買到一盒優秀的交響樂錄音磁帶。

    前幾年他們沒有錄音機。

    去年有了,但他喜歡聽節奏猛烈的現代歌曲。

    而且一盒錄音磁帶不便宜,買時,她一向随他的意…… 一等票四元、二等票三元、三等票兩元…… 後來結束…… “甯甯!甯甯!……” 兒子卻不見了。

     “甯甯!……” 她提心吊膽起來——馬路上車輛如梭。

     “甯……” “這兒呢!” 兒子卻從她背後轉了出來,一副頑皮樣兒。

     “甯甯,媽媽帶你去買票好麼?” “買什麼票呀媽媽?” “買聽音樂的票。

    買今天晚上的,或者明天晚上的。

    買三張。

    爸爸,媽媽,你,咱們都聽!” “媽!我愛聽音樂!” “媽媽,也愛聽音樂!” “那爸爸呢?” “爸爸當然也愛聽啰!” “媽媽是你生爸爸的氣了還是爸爸生你的氣了?” “胡說!好像你什麼都知道!” “我就是知道!因為蚊子,還因為你冷笑。

    ” “你聽着,媽媽和爸爸從來就沒有不好過,但有時候媽媽和爸爸心裡都挺煩的……”她這麼說,也開始這麼認為,仿佛她真相信事實如此。

     “媽媽和爸爸心裡煩的時候就不高興了對嗎?” “對啊,所以那時候甯甯更要表現得特别懂事,特别聽話,特别乖。

    記住了嗎?” “記住了。

    ” ………… 母子倆乘公共汽車來到了省歌舞團音樂廳。

    買票的人排起了長龍隊,她央求一個小夥子替自己代買了三張當天的票。

    兒子走了許多路,實在累了,不逞強了。

    她抱起兒子離開音樂廳一站多遠時,猛然想起了丈夫的留言,隻好又抱着兒子走回來換票。

    為了能獲得三張座号連在一起的第二天的預售票,她在人群中周旋了近一個小時,以至于兒子在她懷中睡着了。

    最後,多付了五元錢,終于如願以償。

    不知為什麼,她太想明天晚上和丈夫一起帶着兒子坐在音樂廳裡欣賞中央交響樂團演奏的交響樂了!手中攥着三張座号連在一起的票,盡管周旋出了滿頭汗,心裡很高興。

     兒子在公共汽車上醒了。

    來到單位,連下午上班的時間都超過了。

    她牽着兒子的手,從容不迫,長驅直入。

     “哎哎哎,等一下,等一下!” 把門的老頭從屋裡踱出來了。

     “你就是三車間的吳茵吧?” “對。

    ” “平日常見面,卻總也沒說過話。

    ”老頭兒走到了她跟前。

     “有什麼事嗎?” “沒事,沒事。

    這就是你那兒子?” “對。

    這就是我那天天上托兒所也遲到的兒子。

    ” “你呀,真不容易啊!”老頭蹲下,握住甯甯的一雙小手問:“叫什麼名字?” “王甯甯。

    ”兒子怯怯地回答,仰臉兒看着她。

     她不明白老頭兒為什麼叫住她,對她和兒子發生了什麼興趣,一心趕快将兒子送到托兒所,趕快到車間,不願跟老頭兒閑聊,不說話。

     “别走。

    ”老頭兒站起,轉身不慌不忙地朝屋裡踱去。

    一會兒,雙手用紙托着一大串葡萄,又從屋裡踱出來,複走到她跟前,說:“你替你兒子帶托兒所去吃吧!” “這……這……托兒所不許吃零食啊……”老頭兒的親近使她大為疑惑。

    葡萄新上市,兩元多一斤。

    那一大串足有一斤半,她推拒着。

     “嗨,不就是一串葡萄嗎?接着,接着!在托兒所不許吃,下班你帶回家給兒子吃!”老頭兒急了。

     “那……謝謝您啦……”她隻好接過。

    一手托着,一手忙不疊地掏錢包,“我給您錢……” “幹什麼呀!”老頭兒竟有點生氣了,漲紅臉道,“我特意為孩子買的,你給我錢成什麼事兒了!别啰嗦了,快把兒子送托兒所吧!”老頭兒說完,拔腳便走。

     她愣愣地站在那兒,怎麼回想也回想不起來老頭兒在什麼時候曾欠過她什麼人情。

     老頭兒還轉身向她豎大拇指! 托兒所靜悄悄的,孩子們都在睡午覺。

    她輕敲兒子那個班的房門,二十多歲的小阿姨開了門,探出戴着許多發卷的頭。

     “甯甯呀,我還以為這孩子病了呢!” 小阿姨趕快邁出門來,将甯甯抱起。

     她慚愧地說:“今天家裡有點事,所以這時候才……” “沒關系,沒關系,您快去上班吧!如果我們哪方面對甯甯照顧得不周到,您給我們提意見啊!對這孩子……對這孩子我們一定像您一樣疼愛他!……” 小阿姨說罷,虔誠地笑了笑,将兒子抱入屋去了。

     她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