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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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再也不敢相信的預感。

     他讓爸爸慢慢走下石級,自己飛快地從石級上帶着跳躍飛奔下去,直奔江邊,透過白霧,沖向江邊,沖向口琴聲傳來的地方。

     口琴聲仍在傳來,又反複從頭在吹那支歌了。

    他聽得出口琴吹出的歌聲中有思念、有回憶、有憂郁、有孤單。

    他眼前出現了童年時唱這支歌的情景,仿佛自己躺在校園裡碧綠的草坪上和同學一起在唱這支歌,更記起了在上海時那個神奇的夜晚他到環龍路去時,聽到樓上亮着燈光的窗口裡傳出的口琴聲,以及後來他和她一同在回憶早年的歡樂時合唱這支歌曲的情景: 記得當時年紀小, 我愛談天你愛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着了, 夢裡花兒落多少。

     啊,往事如夢,萦繞不絕,牽情扯魂,仿佛非常遙遠,卻又感覺很近。

    是誰在高懸明月的夜晚、霧氣茫茫的江邊會用口琴吹奏這支優美熟悉的曲子呢? 家霆跑得喘着氣,到了江邊。

    江水漩流,發出令人驚心動魄的響聲。

    兩腳在光滑崎岖的大塊鵝卵石上奔跑,腳下的鵝卵石硬得硌腳,十分難走。

    蓦地看見江邊凸起的一塊巨大的光岩上有一個人影。

    透過缥缥缈缈的薄霧,看清在這塊峥嵘嶙峋的大岩石上,面對浩瀚的大江,月光下,一張矮矮的畫凳上坐着一個身材窈窕的少女,正雙手托着口琴在吹,似陶醉在音樂之中。

    她的面前放着畫架,畫架上有未完成的油畫。

    啊!這是一個來畫月下霧中江景和遠山的女郎。

    看不見她的臉,優美的背影卻十分熟悉。

    江水在流,白霧在飄,她坐在巨石上,夜色、白霧和銀緞般的江水襯得她遍體放射着神秘的光輝。

    口琴吹奏出的音樂似在為奔騰打漩的江水作着伴奏,奇妙極了。

    比一張傑出的油畫,比一張攝影的傑作,要美不知多少倍!家霆忽然止步了! 就在這時,家霆看到腳步聲驚動了坐在大光岩上穿着黑旗袍外罩一件淺色短外套的女郎。

    她回轉臉站起來了,顯露了純潔無瑕的側影。

    啊!明眸、皓齒,俏麗煥發的面容,豐滿适中的體态,渾身散發出的迷人光彩,一切的一切,都使他認出:是歐陽素心!一點不錯,确确實實是歐陽素心!她像沉浸在音樂的大海中,享受着童年感情的重現,又像是被祥雲和青煙掩湧圍繞着,将淩空飛向蒼穹。

    霧氣飄移,四外渾沌,山影天光似有若無,是幻覺嗎? 家霆愣在江邊,一動也不動,幾乎屏住了呼吸,像雕塑一樣。

     但,他聽到她在愣怔了一下以後,忽然爆炸似的叫了起來:“啊,家霆!”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又像在跳動着希望的火苗了。

     “歐陽!”家霆沖上前去。

     不顧一切,他們在月下閃電似的擁抱在一起。

    心與心撞擊,恨不能将彼此的情愛吻進永恒。

    别後的憂患、焦灼、痛苦、寂寞,都被這霎時間遍及每一根神經的歡欣沖刷得幹幹淨淨。

    聽着江水在為他們歡笑,讓夜霧為他們遮上一層薄薄的帷簾。

    啊,人生有時真像魔術師在變魔術;人生,有時又真像戲台上在演戲;人生,有時更像是一場美夢,出人意料,神奇莫測。

     “真是你嗎?歐陽!”家霆的眼眶濕潤了,他感到歐陽素心的心房在激跳,眼淚撲簌簌地流出來,“你怎麼會在這裡的呢?想死我了!我還以為永遠見不到你了呢!”他忽然悟到謝樂山那天說的是真話并不是開玩笑了。

    他緊緊地摟住她,吻她芬芳柔軟的黑發。

     “真是你嗎?家霆!”歐陽素心一雙情意深切的眼睛凝望着他,松開了手,取手帕拭淚,傷心地哽咽着說,“你怎麼也在重慶呢?以後,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再也不了!……”她又把臉撲向他的懷裡,雙手握住他兩條堅強有力的臂膀。

     “爸爸就在後面!”家霆撫慰着她,原來以為是虛幻的想象,現在成了熾烈的激情。

    他說:“他見到你一定非常非常高興!”說這話時,他看到在不遠的霧氣中,童霜威正蹒跚邁着步伐走來。

    他大聲高喊:“爸爸!您看呀,素心在這裡!……”他攙着歐陽,說:“快!見到你太高興了!快讓爸爸看看你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奇特的遭遇!過一會兒就講給我們聽聽吧!我們再也不會分離了!” 月色晶瑩,江水在歡暢地奔流向前,白霧在江面上像輕煙又像棉團似的浮動翻滾。

    在這初秋的夜晚,在遼闊的江邊,可以看到那在天上飛行的兩盞“孔明燈”,一前一後,一高一低,仍逗留在空中,劃破了長空的黑暗,放射着光芒,在飄飄蕩蕩。

    遠方的山,在虛無缥缈間正若隐若現…… 1986年10月—1987年6月完稿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