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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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軍官,名叫唐之光的,懂日語,陪同家霆去進行采訪。

    家霆實際也是想在虹口區日僑比較集中的地方,做一番巡禮。

     虹口區裡,日本人經營的較大的商店都已關門停業,門上貼着“停業”的字樣,有的店門上還交叉貼着第三方面軍的封條,有一種不景氣的氣象。

    日本人的小本經營攤鋪多起來了。

    小吃食店、賣茶和賣點心的小鋪不少,有的小吃食店門口,大字寫着“民主燒饅頭”的字樣。

    所謂“燒饅頭”,就是油煎包子,餡兒是栗子粉的。

    家霆好奇,特意買了一個嘗嘗,味道倒很不錯。

    “民主”二字,是新加上去的。

    正如上海人開的館店裡有“勝利菜”“勝利飯”一樣。

    “民主”是日本人針對帝國主義發出的新的憧憬吧? 很少見到穿和服的日本人,見到的日本人多是西裝、中裝,女人們差不多都穿中國旗袍,不過有的還穿着木屐。

    許多日本人,猛一看同中國人很難區分。

    換掉和服,恐怕是由于日本戰敗無條件投降造成的吧?這樣也許他們覺得多一些安全感。

    從日本僑民的臉上,不時可以看到戰敗國國民的憂傷、凄惶的神情。

     家霆在采訪中不斷想起歐陽素心。

    歐陽的母親是日本人,歐陽有日本血統,這場日本軍閥發動的侵略戰争曾給她多大的創傷呀!現在,日本敗了,戰争結束了!受到過這種創傷的人,痛楚要延續到什麼時候才結束呢?家霆既仇恨侵略者的日本人,又同情那些無辜善良的普通日本人了。

     日僑們大都會說些中國話。

    唐之光上尉陪家霆一路采訪了一些日僑,用的是漫談形式。

    有幾個從蘇州來的日僑,是商人,都說中國人寬大,都說日本同中國不應當打仗,(家霆聽到這樣的話就向他們指出:“不是中國要打!是日本軍閥發動侵略戰争逼得中國人奮起抗戰的!”)都說他們對中國有感情。

    但有的也說:“這次戰争是受了軍閥之騙,投降之前,總以為日本海陸空軍都是世界第一!” 家霆聽了,不禁想:軍力世界第一,就應該侵略嗎?說是受騙,不是在侵略問題上,而是歸之于軍力不強,實際并不否定侵略!思想深處這種認識豈不可怕?這些思想,恐怕需要許多年的時間,而且要用真實的曆史事實告訴那些不知情受欺騙的日本人才能糾正吧?沒有這種糾正,中日兩國今後的友好和平,恐怕是難以符合理想的。

     到一家主人名叫石井的小雜貨店裡,同石井夫婦談話。

    唐之光上尉有時兼作翻譯。

    談到日本天皇和政治問題。

    男的是個臉上肌肉松弛眼泡浮腫的矮子,說話像傷風似的沙啞。

    他老婆是個漂亮、雪白、很沉靜的女人。

    石井夫婦希望日本要實施更自由的民主生活,但都希望保留天皇。

    天皇應當是戰犯,他們也不敢否認,卻覺得沒有天皇就沒有了一切。

    人似乎總要崇拜一樣什麼,給家霆留下了深刻印象。

     家霆走在虹口的路上,不能不想到岡田俊一醫學博士和他開設的日本醫院。

    四年多前那個十月,家霆曾陪爸爸童霜威在這裡囚禁着治病。

    岡田那個幹癟的瘦老頭兒,彬彬有禮,說話和善,鞠躬如儀。

    岡田的兩個兒子都先後戰死在中國,他那時流露出強烈的反戰情緒,而且表現得是善良的。

    爸爸童霜威後來能回家治療,以至終于逃離孤島上海,同岡田的暗中幫助分不開。

    家霆牢牢記得岡田當時曾用比較流利的上海話輕聲說過:“由我提出建議,他們決定讓你爸爸回家去住。

    ……青年人,你父親是個道道地地的中國人!他這次跌跤,我認為實際是他想自殺!這點我發現了,但我沒有對别人說。

    我懂得他為什麼想自殺,我是尊敬他的!” 同是日本人,并不一樣。

    日本是有對中國人民友好并且反對侵略中國的好人的呀!想起往事,情感波動。

    對岡田博士怎麼能不以恩相報呢?也許他現在有什麼困難?家霆決定把他當作平等的朋友,而不是當作戰敗了的敵國僑民來會見岡田。

    他決定到岡田開設的醫院裡去看望。

    他把這想法告訴了唐之光上尉,胖胖的上尉說:“呣,這個岡田博士我有印象,但日僑太多,我已記不确切他怎樣了。

    走,找那醫院去!” 岡田醫院的原址,早已由第三方面軍的醫務人員占住了。

    唐之光上尉進去打聽岡田,都說不知道、不清楚。

     後來,在附近找到一個科學家佐藤秀三,是個蒼老的教授,原是“上海自然科學研究所”的所長。

    他說:“我是在中國研究結核病防治的,對黑熱病也有些研究心得。

    我有嚴重的心髒病。

    ”他眼神衰頹,嘴唇發青,憂郁的臉上找不到笑容。

     向他打聽岡田。

    佐藤喃喃地說:“死了!今年第一場雪的晚上,他死了!也許是服用了過多的安眠藥。

    他孤獨一人,每晚都服安眠藥才能入睡。

    ” 家霆聽了,待了半晌。

    對岡田不能不寄予深切的同情。

    在那侵略火焰高燃時,一個日本人,能有正确的看法和做法,反戰并且尊重被侵略國的有民族氣節的中國人,還不難能可貴嗎?往事曆曆,日本是加害他人的侵略國,但自己也是戰争的受害國。

    死亡的日本軍人、軍人家屬和平民百姓有多少?還沒有确切統計,二三百萬總該有吧?而被日本侵略的受害國的死者,無疑是日本死者的許多倍。

    這場殘酷漫長的戰争給予人們的根本教訓是什麼?如果中日兩國睦鄰友好共同享受和平與發展該多好!現在,由于日本侵略造成的仇恨如何消除?日本今後如何能不再走侵略的老路?這些将是多麼艱巨、重要而應該加以解決的課題啊! 日俘與日僑都将陸續遣返。

    佐藤顫搖着頭說:“原子彈是罪惡!但更大的罪惡是人的靈魂!侵略戰争是人發動的,原子彈是人操縱的!”接着又說:“我對政治問題不感興趣,但我認識到日本侵略中國是對中國犯了罪。

    現在,我主要是想留在中國不被遣返。

    因為我愛我的自然科學研究所,我想在華繼續研究。

    我對中國人一向有感情,有友誼。

    日本和中國是不該做敵人的。

    ” 他似乎也是一位岡田那樣的人。

    辭别時,送出來,深深一鞠躬,卻突然用手去揩眼淚。

     家霆一上午的采訪就此結束。

    他總是愛用最少的時間做盡量多的事。

    謝了陪同采訪的胖上尉唐之光,獨自去一家面館裡吃了一碗面當中飯,匆匆趕回揚子飯店。

     想得很多,但寫專訪時主題準備體現在兩點上:一是說明誰想在戰争中撈點什麼,誰也必然會在戰争中斷送些什麼;二是日本必須接受侵略的教訓,承認侵略的罪行,今後走反對軍國主義、同中國睦鄰友好的路,日本的軍備必須控制。

    想定後,他立刻動筆,打算将《明鏡台》的特稿盡快寫了寄發出去。

    他覺得這題材新鮮而意義重大,會引起讀者的興趣和注意。

    但拿起筆來,心裡老是擺脫不開霞飛路善鐘路口拍賣寄售行裡的那幅《山在虛無缥缈間》的畫!怎麼辦呢?要店老闆留一星期,轉眼已經是第三天了! 克制住不安的情緒,他在揚子飯店的房間裡提筆寫稿。

    剛寫了一點兒,忽然電話鈴響,接了電話,高興地聽到銀娣清晰悅耳的聲音。

     “你上哪裡去了?上午連打了幾次電話你都不在!” 聽銀娣的口氣,似乎是有急事。

     家霆急急把上午去采訪的事講了,問:“有事找我嗎?” “有兩封你的信!都是航快,從重慶寄來的!我馬上給你送去好不好?” 家霆怕銀娣太忙,麻煩她,說:“我自己來取吧,不然太麻煩你了。

    我馬上來!” 但,銀娣熱情地說:“不,我要來市區辦點事!你等着我,我盡快就來。

    ”銀娣的好意使家霆無法拒絕。

     家霆挂上電話,心裡寬慰。

    離開重慶瞬忽這麼多天了!常常思念爸爸,也不免思念寅兒。

    這兩封信不知是誰寄的?可能一封是爸爸寄的,一封是寅兒寄的吧?……他努力使自己安下心來,繼續寫稿。

    他有這種本事:在人多嘴雜吵吵鬧鬧的茶館店裡能寫文章;在心情動蕩極不平靜的狀态下也能寫文章。

    寫這類通訊特寫和專訪,他無須打草稿,總是想定了後一稿完成很少改動。

    他決定用紀實方式樸實地把上午采訪的全部内容和感想都寫下來,好用航快寄去重慶。

     文章寫了三分之二以上,有“笃笃”的敲門聲,知道是銀娣來了,起身開門,果然門口站着眼睛烏黑閃亮、面頰由于趕路走熱了露出紅暈的銀娣。

    她穿的黑褲、黑短襖,上身罩一件白色線衣,黑白兩色,素雅端莊。

    臉上疲乏,嗓音沙啞,看得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