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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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理由為了思念、尋找歐陽就影響工作。

    童家霆為了尋找歐陽,花了一天,有目的又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逛,兩腿酸疼,鞋底也真要跑破了,依然毫無着落,他隻好暫時把這同買畫的事都放一放。

     為了給《明鏡台》寫一篇有吸引力的特稿,家霆決定訪問日俘、日僑了解情況,趕寫一篇《上海訪問日俘日僑見聞》,用航快立即寄給寅兒。

     上午,他到江灣“京滬區日本徒手官兵管理處”訪問,接待的是管理處處長黃光漢。

    這是湯恩伯第三方面軍的一個上校軍官,瘦瘦高高的,穿着筆挺的軍裝,說起話來愛皺眉頭。

    他說:“現在有日本徒手官兵十七萬餘,安置在江灣、南通、蘇州、南京等地集中營,主食與國軍同量,副食待遇較國軍略高。

    這場侵略戰争,使許多日本軍人把人性和良心什麼的都扔掉啦!他們殺人也不難受,強奸也不臉紅。

    目前日俘的思想狀況,有的因為過去作惡太多,怕中國人報複,急于想早日遣返日本;有的不服氣,至今還不承認他們确已戰敗。

    很多人認為他們既不是被中國人打敗,也不是被美蘇打敗,投降是他們天皇的權宜之計,是為了避免本土遭到更嚴重的破壞,保存國力,早日結束戰争,以備将來重顯國威。

    這很危險!” 家霆提出,希望直接同一些會說中國話的戰俘見見面,談一談。

    黃光漢答應了,安排了一間房,把日俘找到房裡來談。

     第一個選的是個日本少佐田村良雄。

    一個慓悍的軍人,光頭,絡腮胡,紅臉膛,兇惡的大眼,像條赤練蛇。

    穿着已經舊了的軍裝,一副桀骜不馴的架勢。

    在家霆對面的凳子上坐了,講話坦率,聲音很大。

     家霆感到這是一個可怕的人,尹二一定是被這樣的日本人殺死的!問:“你對日本無條件投降有什麼看法?” 田村良雄的表情苦悶而陰沉,劈腿坐着用粗嗓門答:“如果天皇不下令停戰,日本仍有戰勝的希望。

    ” 家霆尖銳地說:“你認為日本的戰犯應當得到懲罰嗎?” 田村居然龇着牙說:“據我想,什麼人該是戰犯很難下一個明确的界限。

    ” “為什麼?” “比如我吧,我是少佐,也當然有一點責任。

    可是我是一個軍人,我隻是奉命打仗的。

    而且,中國多年來的反日教育,也該負一份責任。

    ” 黃光漢坐在那裡聽了,直皺眉頭。

     家霆心中燃燒着最強烈的憎恨,笑了一笑,這是一種勉強的笑,不是氣得十分厲害,是不會這樣笑的。

    他嚴肅莊重地說:“你是倒因為果了吧?中國有抗日教育,也是日本數十年侵略之果。

    你們日本軍人,在中國土地上燒殺奸掠,無惡不作,殺了中國多少人!毀了中國多少城市鄉村!掠奪了中國多少财富!現在戰敗了,倘若再不深刻認識你們犯的罪,難道還想以後卷土重來繼續再走侵略的老路嗎?” 田村良雄猙獰的臉上先變得泛白,随後又漲得極度的绯紅。

    忽然,他用軍人姿态筆直站起來,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也許是屈于壓力,也許是表示歉意。

     家霆見他這樣,善意地教訓說:“日本軍國主義的侵華政策,不僅使中國人深受其害,普通的日本人也是一樣。

    你們不久将被遣返。

    回去以後,應當以你們親身經曆的慘痛教訓教育下一代。

    堅決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政策。

    此後與中國人世代友好相處。

    如果還是像過去那樣帶着刀槍大炮來,你們就要好好地想一想:你們在戰争中死在國外和本土上的人有多少?侵略者是必然要在侵略戰争中失敗滅亡的!” 田村良雄仍舊沉默,又站起來更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

    他閉口不再說話了。

     家霆同他的談話就到此為止。

    黃光漢叫田村良雄回去,對家霆說:“你剛才講得不錯!” 家霆明白:這個武士道的少佐,雖然鞠躬,決不一定是真誠服罪,危險也在這裡。

    中國現在不采取冤冤相報的辦法。

    但軍國主義的法西斯細菌如果不消滅,将來容忍它滋生蔓延,對中國,對亞洲,對世界還是一種不可輕視的危險。

    要在人的心中消除戰争。

    不然,戰争的根源将永難消除。

    由于有這種憂慮,家霆決定将田村良雄的談話和自己的想法如實寫給《明鏡台》。

     第二個找來談的,是一個《東京新聞社》的中年記者,名叫池田信夫。

    帶有知識分子的氣質,又表現出一種固執的自信。

    瘦長臉,窄窄的腦門,眼睛如山羊般大而無神。

    黃光漢在把池田信夫叫來時,事先皺着眉告訴家霆:“這記者承認過去寫過報道,贊揚在襄樊的日軍某部隊有一次秘密大批屠殺中國戰俘,為了祭奠戰死的日軍,砍掉一百多中國俘虜的腦袋舉行慰靈祭。

    ” 家霆問池田信夫:“你是新聞工作者,你對日本侵華有什麼看法?” 他先說:“日本是一個君主國家,沒有民主,制訂政策,決定和戰,我們做不了主。

    ” 家霆點頭說:“這也是!你是說,如果有了民主,人民就能反對侵略戰争,是嗎?” 池田信夫搓着臉,似乎内心疲勞。

    他的中國話說得不頂好,但能恰切地達意,答:“我也不完全是這意思。

    日本……侵略中國,主要是……因為日本國家小、人口多,太窮了。

    ”他說得慢條斯理,是在斟酌用詞,有闆有眼,沉着冷靜。

     家霆聽得不受用了,說:“窮人并不一定要去做強盜。

    何況日本并不窮,你覺得你不是在為日本的侵略罪惡辯解嗎?” 池田信夫眼睛疲憊無神地眯縫着,笑笑說:“人不可能都是聖人。

    生活是在不斷變化的。

    人們知道自己的昨天和今天,但又有誰能預測明天和後天呢?反正……日本……敗了!這一切……都不必說了!我的家,在……廣島!我恨戰争,恨原子彈!”說着,淚水流下來。

     他的話不多,一種特殊而複雜的心态表達得很清楚。

     家霆覺得這樣一個接受過法西斯教育的新聞記者,家人又死在廣島的原子彈下了,不可能講幾句就使他大大改變觀念,決定談到這裡為止。

    請黃光漢再找兩個日本士兵來談話。

     來的兩個日本兵,一個叫井上,一個叫朝倉。

    井上恭順地舔着嘴唇陰沉地微笑,眼睛似乎罩着一層霧氣,脖子上的青筋緊張地跳動着,謙卑得很;朝倉眼睛滴溜溜的,顯得狡詐,表現的态度比旅店茶房還恭順十倍,給家霆的印象是有意要用恭順的态度,叫人忘掉“皇軍”的兇殘面目,征服中國人的心,使中國人同情他們。

     家霆平靜地問:“從你們日本人的立場看,對中國這次接收有何意見?” 井上沉吟了一會兒,下意識地笑笑說:“感謝寬大!不過有一小部分地方……中國軍隊一到,就……限我們一二小時内遷出,不大方便。

    ” 家霆笑笑,有理有節地說:“當日本軍隊侵入中國各地時,中國人不但連五分鐘的時間都沒有,生命财産也都毫無保障,這恐怕你也是清楚的吧!” 井上不說話了。

    隻是舔着嘴唇傻笑。

    朝倉臉變了樣子,沉默着。

    家霆問他:“你現在有什麼感想?”他唯唯諾諾,隻說:“很好!很好!”又結結巴巴地說:“我……中國話……說不好!……聽不大懂……” 看到他們的樣子,家霆感到不可能采訪到更多的東西,讓他們回去。

    又同黃光漢談了片刻,聽他介紹戰俘的一些情況。

    黃光漢最後送别家霆時,說:“童先生,剛見你時,我覺得你太年輕。

    結果,發現你很老練,義正辭嚴,是個好記者!” 家霆離開“京滬區日本徒手官兵管理處”,馬上趕到虹口“第三方面軍日僑管理處”采訪。

    湯恩伯大受重用,他統率的十幾個師全是美式裝備,去年九月就由美機空運到南京、上海受降。

    傳說将被任命為京滬衛戍總司令。

    想起那年在河南的見聞,看到湯恩伯這樣受到重用,家霆忍不住要想到法國作家包亞羅的一句名言:“愚者總會找到尊敬他的更傻的蠢蛋!” 上海有十萬日僑,日寇的移民也真吓人。

    虹口區本是日本人的集中居住區,日本浪人很多。

    許多“中國通”雜居在中國人中間,經常與日本特務機關保持着緊密聯系,大都奉命負有監視中國人的特殊任務,随時報告中國人的思想和活動情況。

    在虹口區販賣鴉片、白面和嗎啡,開設賭場、煙館、妓院進行毒化中國人罪惡活動的日本人也極多。

    現在,他們由“日僑管理處”管理,并未集中也無法集中,基本仍住在原地址。

    日僑管理處的一個佩上尉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