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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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二月下旬到三月初,童家霆在南京和蘇州零散地記了些日記。

     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五,南京,陰,有小雪 爸爸過去常說南京有六朝煙水氣。

    這次重回南京,隻感到凄涼敗落,我似乎也能體會到六朝煙水氣的一個方面了。

    元朝薩都剌的詞說:“……山川形勝,已非疇昔……思往事,愁如織……但荒煙衰草,亂鴉斜日……”是否也是六朝煙水氣的一種意境呢? 舅舅忙于找房子,我則從采訪的目的出發,兼帶滿足舊地重遊的心願。

    為希望有一個總的概念,今天整日在外奔跑。

     總的印象是冷落、蕭條。

    敵僞在南京隻有搜刮,沒有建樹,新街口一帶也沒有繁榮興旺景象。

    秦淮河隻是一條臭水,隻有憑想象才能看到六朝時畫棟飛雲、绮窗絲幛、舟楫穿梭、燈船畢彙、商賈往來和顯貴雲集的模樣。

    夫子廟還算熱鬧。

    到“奇芳閣”吃了一碗煮幹絲,味道很差。

    茶客裡養鳥的、下棋的仍有,都是白發白須的老人了。

    舞廳生意興隆,晚上是晚舞,白天是茶舞。

    下午,我特地跑到一家名叫“金陵”的舞廳觀光。

    擠得不可開交,燈光昏暗,空氣混濁。

    樂隊演奏的是《何日君再來》《夜來香》一類歌曲。

    有個年幼的歌女尖着嗓子在唱:“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舞廳裡,“重慶人”占多數,有兩個人為争舞女打架。

    一個穿長衫的大聲說:“老子是重慶來的!”穿西裝的卻亮出了一張“派司”,說:“你看看老子是哪裡來的?”穿長衫的吃了癟,灰溜溜走了。

    估計穿西裝的是“特”字号的。

     傍晚,遊玄武湖,找我童年時腳印。

    想不到天竟飄了一陣白雪。

    雪簌簌抖落,像朵朵分枝散葉怒放的白花,一陣急過一陣,地上鋪起了薄薄一層雪片,遠山近水全都似融進雪中。

    挂在樹上的白雪泛出淡藍色,閃閃放光。

    見到雪,真有感情了!到四川好幾年,何曾見到過雪!回到江南又看見下雪,真有一種見到熟友的感情,引起多少兒時在雪上打滾、打雪仗、堆雪人的回憶。

    這裡依然是我夢裡有過的粉雕玉琢雪花飄飄的江南!湖邊大道兩旁,高大的楊柳都還裸露着枯枝。

    湖水幹涸,枯荷凋敝,岸邊隻有一隻大木船、七八隻小船,也都破舊。

    靠這營生吃飯的隻是幾個形容幹瘦衣裳破爛的女人和小孩。

    因為下雪,上來招徕生意:“劃不劃船看雪景?價錢便宜!” 走進公園,亭台多年失修大部破落,遊客稀少。

    古台城映着湖水,像條灰黑色巨龍匍伏,寂寞無語。

    我遐想起明朝開國之主朱元璋聽取謀臣朱升“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策略的事。

    這又高又厚的城垣,該是“高築牆”建議的體現吧?興亡的曆史,給南京塗抹了濃重的“王者之氣”。

    日本侵略者的兒皇帝汪精衛、陳公博之流,在曆史的塵埃中湮沒了,留下的是戰火造成的滿目瘡痍,刺人肺腑,令人心弦顫動、思緒奔湧。

    我難忘馮村舅舅、軍威小叔戰前帶我在玄武湖裡劃船、釣魚的情景,難忘在潇湘路一号住着時,夏天夜晚能聞到由清風夾來的滿湖荷花香氣。

    那年歐陽在潇湘路住着的夜晚,就有過清風帶來的荷花香。

    可是,一切都已逝去。

     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六,雨,南京 晨起,雨聲沉重。

    舅舅一早冒雨外出。

    我決定打傘到雨花台看望媽媽。

     坐公共汽車到中華門,下車後坐馬車到雨花台。

    一片柳樹林,一塊衰草地,混雜着往日的記憶,都随雨一起侵入我的夢中。

    一路始終凄風苦雨,我不能不想起上次同歐陽一起到雨花台的情景。

    馬蹄嘚嘚,敲打路面,我的思緒在馬蹄聲中起伏。

    還好,抵達雨花台時,雨已停歇。

    踏着潮濕的小路,按照記憶的指引,徑直從主峰西下,找那片媽媽長眠的空草坪。

     什麼也沒有給媽媽帶。

    既未帶鮮花,也未帶錫箔長錠。

    這季節,在南京無法找到鮮花。

    媽媽是位革命者,她不會喜歡我給她焚化紙錢。

    我帶來給媽媽的隻是我的思念和敬愛,隻是我要向媽媽傾吐的心底裡的話語。

    我要告訴媽媽我的進步與爸爸的進步,我的決心與爸爸的決心。

    我們正要像她一樣,為中華民族、為中國人民的幸福而奮鬥。

    我的心上流着淚,我在心裡一聲一聲叫喚着媽媽,走向她的葬身處。

     還是那與歐陽一起踩過的沙礫的土地和荒草、卵石,還是那與歐陽一起踏過的長滿苔藓的羊腸小道,還是那與歐陽一道跨過的高高的野草與荊棘及凹凸不平的坡崗,還是那天我們一同看到過的空草坪。

    隻不過那年是夏天,草坪碧綠,今天是荒蔓一片,草坪坑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