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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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應當有小說家、劇作家的本事,沒有想象力的記者不是好記者!” 家霆也笑,說:“胡編亂造,難道就算好記者?如果坐在家裡也可以閉門造車,我就不必到桂林去這一趟了!” 陳瑪荔說:“Adonis,别在這種小地方糾纏、鑽牛角尖!去過同沒去過當然不同。

    正因為你去過,寫的東西就可信,作用大。

    你聽我說:第二篇你專門寫一下那個一三一師師長阚維雍,作為一篇專訪,寫他寫遺書給家屬,寫他的必死決心,好好渲染。

    這篇總不算臆造的吧?這是你自己也認為很感動的事嘛!寫這不困難吧?” 家霆說:“阚維雍的事我寫了,不過沒有作專訪來寫,也未渲染。

    怕那樣不好,他的遺書我未親眼看到,也未同他見面。

    ” 陳瑪荔把桌上那沓一直放在那兒的文稿順手拿過來,塞進自己的手提包裡,說:“文稿我帶回去看看,好不好?” 家霆當然隻好點頭,說:“好!我希望還是照我這樣來發表!” 陳瑪荔笑笑:“世上有許多智慧的格言,卻都不能阻止人們去做傻事!我希望你别傻,這次你要聽我的。

    稿我看了再說,過幾天,你給我打電話吧。

    ” 她從手提包中取出一面精緻的小鏡子來,用小手絹擦了擦嘴,又取出口紅塗了一下嘴唇,說:“Adonis,我們走吧。

    ” 家霆招手叫侍者來結賬。

    他搶着看了賬單,掏錢付賬并給了小費。

     陳瑪荔搖頭笑着歎口氣說:“唉,你這個人呀!我對你越來越了解了!” 家霆笑笑,沒有說話。

    西菜很貴,他掏錢付賬感到安心。

     陳瑪荔用汽車送家霆回醫院。

    告别時,輕聲用英語妩媚地說:“Adonis,也許是一種女性的本能吧?我也說不出我為什麼要這樣喜歡你。

    我希望你出名,也希望你深造,我将為這努力!相信我吧!” 同陳瑪荔分别後的第四天上午,家霆就出院回家了。

     天,下着蒙蒙小雨,秋天的雨,總是說下就下。

    這雨細小得無須打傘,淋在臉上很舒适。

     家霆從雨中提着小箱子和雜物回家時,見爸爸正送樂錦濤出門。

    爸爸手裡拿一個卷軸,臉上神色怆然。

    家霆叫了一聲:“樂老伯!”也陪同童霜威将樂錦濤送到門邊。

    樂錦濤走後,家霆陪童霜威進屋,問:“爸爸,樂老伯來幹什麼?” 童霜威将一幅卷軸遞給家霆說:“他的妻妹盧婉秋在北碚病故了!妻妹的丈夫是棗宜會戰時英勇殉國入祀忠烈祠的章銘華師長。

    一個獨子名叫章繼書,随中國駐印軍新編三十師與美軍五三〇七支隊去年三月在緬北作戰犧牲。

    盧婉秋女士是位有學問不同尋常的女子,與我也認識。

    死前,有些遺言,這個卷軸是讓送給我留作紀念的。

    ” 家霆接過卷軸一看,卷軸外,樂錦濤題了一段話在上面: 婉秋妹為去佛國尋找一片淨土,于十月十一日淩晨五時圓寂于缙雲山,遺言中有雲:“空白卷軸一個,請代轉贈霜老,偈雲:‘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台。

    明鏡本清淨,何處染塵埃。

    ’”爰代轉呈,以志紀念。

     樂錦濤 民國三十三年十月于渝州 家霆打開屏條卷軸一看,更奇怪了!卷軸是白绫精裱的,一片雪白,無字無畫。

     家霆詫異地問:“爸爸,這是怎麼回事?屏條是空白的!” “是呀!”童霜威點頭說,臉上似乎透露出一種疲勞,“是空白的呢!她說過:‘這應當是幅佛像,但佛陀到底該怎樣畫呢?我見許多佛像,都将佛畫得太醜陋粗俗,太像塵世凡人了,與我心中的佛,相去太遠。

    用這潔白的紙,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見映照在這紙上。

    不但如此,在戰場上為抗日而犧牲了的先夫,我覺得他也是應當立地成為佛的!我為他修心練性,為他誦經禮拜,我也能從這潔白的紙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現。

    ……’現在,她自己也圓寂了!但這幅空白的畫上,何嘗沒有她的音容呢?” 家霆感到玄妙,也感到一種不凡的哲理。

    他不知道爸爸曾兩上缙雲山同盧婉秋見面的事。

    從爸爸的神情和語氣中,感到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情。

    他将屏條卷好,輕輕地遞給童霜威,看着爸爸将卷軸珍貴地拿進裡屋收藏起來,心裡不禁想:奇怪!爸爸的眼神為什麼這樣傷感?這個盧婉秋怎麼我從來沒有聽爸爸說起過?他不喜歡爸爸這種黯然的神态。

    忽然發現童霜威獨自坐在桌前點燃了一支香煙,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若有所思,怅惘而又寂寞,輕輕似在誦詩。

    爸爸在心情不快時,是常常這樣的。

     家霆剛想進去說些什麼,好幫助爸爸排遣些不快,聽到了腳步聲,有客來了。

    走到房門口朝外邊張望,意外地看到來的是燕寅兒,颀長美麗的寅兒披一件綠色風雨衣,使家霆頓時想起了歐陽素心。

    歐陽在上海時,也有一件綠色的風雨衣,隻是比寅兒的這件淡,綠得美極了!唉,歐陽啊!歐陽! 燕寅兒腳步匆匆,見到家霆,說:“我去醫院裡找你,才知你出院回來了。

    我帶了兩張報紙來給你看!” 家霆看得出寅兒是有急事來找的,也聽得出她話音裡帶着一種情緒,說:“什麼報紙?” “你的大作今天發表了!”燕寅兒把折放在風雨衣口袋裡的兩張報紙摸出來打開遞給家霆。

    粗糙發黃的報紙散發出的油墨味撲鼻而來。

     家霆心裡奇怪:怎麼我的文章發表了?文章不是在陳瑪荔處嗎?一看,一張是C.C.系的《中央日報》,一張是複興系的《掃蕩報》。

    在兩張報的第三版上用辟欄都赫然刊登着署名“本報戰地特派記者童家霆”的大篇文章,還加上“戰地通訊”的題頭。

     《中央日報》的一篇,題為《将士忠勇,可歌可泣——桂林去來之一》。

     《掃蕩報》的一篇,題為《訪誓死為國的阚維雍師長——桂林去來之一》。

     家霆耳朵頓時紅了,心跳加速,說:“什麼?我成了他們的特派記者啦?”忙用眼一目十行地将兩篇文章浏覽了一下,隻見兩篇都是按陳瑪荔那天在嘉陵賓館吃午飯時在桌上談的内容和要求寫的,但确實都用了他文章中的材料和大量現成語句,隻是經過小小的修改補充和删削,移花接木,偷天換日,完全不是原來那麼一回事了!這成了兩篇完全符合陳瑪荔的要求有心給當局塗脂抹粉貼金的“戰地通訊”了! 家霆火冒三丈,他還從未遇到過在寫作上使自己這樣難堪與違背自己意志的事。

    新聞界流行的一句話:“強奸民意!”這不是強奸民意是什麼? 他放下報紙,大聲說:“豈有此理!太壞了!太壞了!” 童霜威聽到燕寅兒來,又聽到家霆氣惱地大聲在吼,從裡房出來,問:“怎麼了?”他見家霆手裡捏着報紙,唉聲歎氣地坐在那裡。

     燕寅兒站起身來,叫了一聲:“老伯!”解釋說:“《中央日報》和《掃蕩報》上發表了用童家霆名字寫的兩篇通訊,還用了‘本報戰地特派記者’的名義,但同他寫的不一樣,而且也不是他拿去發表的!” 家霆站起來,把報紙遞到童霜威手裡,說:“都是陳瑪荔搗的鬼!我寫了三篇通訊給她看,她曾要我按她的意圖寫,我不同意。

    她把文章拿去了,說看後再聯系,現在卻自作主張按她的要求任意篡改用我的名字發在《中央日報》和《掃蕩報》上了!真氣死我了!我是不願這樣寫的,更不願在《中央日報》和《掃蕩報》上用什麼特派記者的名義發表東西!她真是言而無信自作主張!我上了大當了!” 童霜威坐在那裡默默看報,也是一臉愠色,邊看邊說:“你們年輕,我早年辦過報。

    這一套,我見得多了!确實,家霆,她是在利用你!畢鼎山是個卑鄙小人,陳瑪荔我還以為會有些教養不至于像畢鼎山。

    現在看來,這女能人也有謝元嵩的手腕呢!” 燕寅兒遺憾地說:“今天,這在我們學校裡可要成為一件大新聞了!這下你這個自命公正進步的人物掉在臭水缸裡了!” 家霆毅然說:“我馬上打電話去找她交涉!” 童霜威叮囑說:“登都登出來了!她已經占了上風。

    所好這兩篇文章雖屬粉飾,尚不反動。

    你可以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