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關燈
要是馮村舅舅沒有死,他該多麼高興!要是忠華舅舅看到了,他該多麼激動! 後來,父子兩人一同吃侯嫂送來的午飯。

    家霆談了住院治療并每晚仍去上課的事,童霜威當然同意。

    談到寫《桂林去來》的事,童霜威說:“我贊成你寫。

    這樣的情況應當讓大後方的人知道。

    但不知能不能發表?陳瑪荔希望你寫的恐怕不是這樣的文章。

    ” 家霆說:“我一時還不打算同她見面,想等住院後把文章寫好再去見她,那時再說。

    不過寫文章我總該根據事實,睜眼說瞎話的事我是不做的。

    ” 這天晚上,父子倆談到夜深。

    家霆說需要些錢買一隻金戒指還給陳瑪荔,并賠還她的一些錢。

    同時,想買一隻照相機賠燕姗姗。

    童霜威贊成他這麼做。

    父親在這方面的為人,同兒子是一個類型的。

    童霜威将儲藏在皮夾裡的八十元美金拿出來給家霆,說:“你拿去辦吧。

    ” 當時,外彙比價:官價法币二十元折合一美元,黑市則是五百多元折合一美元。

    美鈔與黃金之比約在三四十元之間一兩。

    家霆明白,這些是爸爸積蓄下來的一點錢,但也隻好收下。

     童霜威歎口氣說:“想起欠歐陽素心那孩子一大筆首飾和情意,我到今天心裡總是耿耿。

    不知這孩子現在怎麼了。

    ” 家霆無從回答,隻牽動了更多的思念。

     第二天早上,家霆去買金戒指、照相機并辦理住院手續,童霜威則去北碚講課。

    家霆買了一隻照相機托燕寅兒還給姗姗大姐。

    燕寅兒責怪了他。

    他說:“同意我這樣做吧。

    不然,我心裡是不會舒服的。

    ”燕姗姗知道後,生氣地說:“童家霆,難道你叫我大姐,我們之間連一隻照相機的情感也沒有?你這人太拘謹了!”家霆臉紅了,姗姗大姐說得對。

    可他覺得自己隻有這樣做才安心。

    他說:“大姐,原諒我這一次吧。

    如果下次再上前線,丢掉了你的照相機我一定不賠!”姗姗也拿他沒奈何,卻很欣賞這個年輕人的正派。

     家霆是十月下旬才同陳瑪荔在醫院裡見面的。

    他入院經過化驗,竟患的是頑固的阿米巴痢疾,又想不到發炎化膿的傷口竟很難愈合。

    由于每晚堅持要請假去上課,使醫療受到延誤和影響,住院的時間就拖長了。

     在醫院裡,家霆堅持着寫了一組《桂林去來》,用第一人稱寫的,一共三篇通訊特寫,每篇都在三五千字。

    一篇以韋家琪談的為中心内容兼及桂林狀況;一篇以郭紹勇談的為中心内容兼及桂林大火;一篇以離開桂林返回重慶一路艱辛為中心内容對大批難民寄予同情。

    出乎意外的是他離開桂林後,桂林之戰并沒有立刻開始。

    雖然他離開那天,桂林空軍基地炸毀了,桂林城也被大火燒了,全州郊外,也被陳牧農的九十三軍放火燒了十幾天,但日軍進攻桂林是遲至十月上旬才開始,十月十七日全線發動總攻的。

    桂林還正在激戰,這些通訊發表正是時候。

    燕寅兒看後,認為寫得真實、動人、有感情,發表出來會引起讀者轟動。

    燕姗姗看了,認為使人如身臨其境,抨擊了前方腐敗不合理的現象,使大後方讀者看了能頭腦清醒一些,使執政者看了或許能下點決心糾正錯誤改善危局并救濟難民。

    她說:“我可以拿去找找地方看能否發表。

    ”但家霆想了一想,說:“這次,是陳瑪荔要我去的,文章不讓她過目就發表了,不合适。

    我回來也這麼多天了,雖然因病住院,還是應當去看看她做個交代,把文章先給她看一看的好。

    ” 家霆是個重情義、信守諾言的人,經過治療,阿米巴細菌性痢疾快要痊愈,傷口也逐漸合攏,就打算自己去一次陳瑪荔家,看望看望。

     誰知,這天中午,一陣淡雅的香水味飄來,陳瑪荔卻突然出現在家霆的病房裡了。

     她态度高貴,舉止優雅,帶了兩盒水果和一聽克甯奶粉來,打扮得很樸素,一件深藍布旗袍外加一件藏青短西式外套,化了淡妝,梳了個好看的發髻,搖着頭,站在家霆病床前,神采煥發地笑着說:“請原諒我做不速之客!我一直在為你擔心,心裡不安,不斷打聽着前方的情況,怕你出事。

    尤其擔心桂林機場被炸!想不到你早安然回到重慶了。

    怎麼竟保守秘密連電話也不打一個給我呢?” 家霆也感到不合情理,歉意地說:“傷了,也病了!又忙着把文章寫好。

    想等傷病好了立刻就去的。

    ” “聽說你每天仍去學校上課,那是能起床的啰?”陳瑪荔看見病房裡還有幾個病人,嫌談話不方便,皺皺眉,說:“我們得好好談談呢。

    走吧!我的車子在外面,找個地方談談去。

    快換衣服!” 家霆說:“好,Aunt,我是該把全部經過詳詳細細告訴您的。

    我這次是死裡逃生!” 陳瑪荔親切地笑了:“你命大福大,我略有所聞。

    你學校裡我也不是不認識人。

    走吧走吧!快換衣!” 家霆從病床上起來,去房裡門邊的屏風後換下了病人穿的白衣,穿上了西裝,打了領帶,出來穿上放在床下的皮鞋,拉出床下小箱子,拿出一包東西,又去枕邊拿了一疊原稿,向進房來的一個護士說:“我有事出去,下午回來。

    請向醫生說一下。

    ” 他随陳瑪荔出去,那輛藍色小轎車停在門口街邊,家霆随陳瑪荔上車後,她對司機說:“嘉陵賓館!”就迅速點上了一支香煙。

     途中,陳瑪荔說:“快開始講吧!我真想聽聽你那死裡逃生的《哈克貝裡·費恩曆險記》[1]呢!你的傷現在不要緊了吧?” 家霆笑了,他青春年少,飛揚潇灑,傷病中也仍這樣,說:“那我就把驚險故事講給您聽吧!” 他如實地講着,陳瑪荔專心聽着。

    陳瑪荔自然與燕寅兒不同。

    她聽得有滋有味,卻不像燕寅兒傾注着感情。

    家霆的冒險經曆,仔細講起來還是很生動很長的。

    當汽車停在嘉陵賓館門口時,話隻講了一大半。

    陳瑪荔丢了煙蒂,開啟汽車門,說:“下車,我們吃中飯,邊吃邊講,好不好?” 在重慶可以算得上豪華的嘉陵賓館,人都知道蔣介石、宋美齡夫婦每逢聖誕節都要在這裡舉行宴會的。

    在靠近窗口可以鳥瞰到一些開闊景色的一張桌旁,陳瑪荔和家霆坐了下來,侍者上來送了菜單。

    陳瑪荔做主點了冷盤、牛尾湯、白汁鳜魚和英國鐵排,外加布丁和咖啡,然後說:“Adonis,繼續說吧。

    你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 家霆繼續講述,發現說到在桂林機場被美國憲兵攔阻淩辱無法乘機和桂林大火時,陳瑪荔似乎受到了震動,在說到沿鐵路步行見到女屍和遇劫被刺時,她也顯得不安。

    說完,冷盤來了,陳瑪荔招呼家霆吃冷盤,帶着感情地說:“太後悔讓你去冒這次險了!你飛機上天後,我就後悔了,太不值得!倘若你回不來了,或被歹徒刺死了,我将永遠不會饒恕我自己。

    ” 家霆笑笑,真誠地說:“我倒覺得吃這些苦值得。

    這種經曆對我來說,是寶貴的。

    也許,有利于以後我可以做一個比較好比較成熟的記者!” 陳瑪荔搖搖頭,表示不以為然,說:“不值得!不值得!我想不到是這樣危險,隻以為替你想得很周到、做得也很周到了,誰知竟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很抱歉!”又随便地問:“現在,政府正号召‘十萬青年十萬軍’,你們學校裡動得怎樣?你不會從軍的吧?” 政府正在發動“十萬青年十萬軍”,要知識青年從軍。

    但在民聲新專,卻沒有人去從軍,倒不是缺乏抗日熱情,而是看到役政腐敗,又拼命在反共,明明是想表明能控制學生得到學生擁護,又想要知識分子從軍成立一支青年軍将來好用來打内戰。

    對待這種誘騙,學生們就用了抵制的辦法。

    所以陳瑪荔提到這,家霆笑了,說:“那當然!” 陳瑪荔也笑了,親切而關心地說:“你是個抗日狂熱的人,但前線到底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 家霆将拿在手中的紙包放在桌上,推到陳瑪荔面前,說:“Aunt,這是我臨走時,您給我的幾個金戒指和錢。

    我按照您的囑咐,縫在身上才保留下來,現在原璧歸趙。

    ”他剛才叙述時,故意沒把花了一隻金戒指坐牛車的事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