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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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接到電話,全州城郊也是火焰沖天。

    他媽的,不知出了什麼鬼!”又說:“我為你打聽過了!鐵路上現在亂成一鍋粥了,火車有的堵塞着,根本沒有發信号、扳道岔、分管調度指揮的人了!傷兵鳴槍攔車,火車從卧軌攔車的難民身上壓過去。

    當兵的用槍逼着司機添煤燒汽開快車,可是前邊火車一堵,後邊毫無辦法。

    ” “那怎麼辦呢?”家霆急了。

     “我們現在忙着滅火的事!”韋家琪安慰說,“你别急,急也無用。

    等會兒吃了晚飯,讓勤務兵送你去火車站!”他總算想起了家霆的吃飯問題,“你要是舍得花點錢,興許能擠上車去!當然,是悶罐車,那份罪也夠受的!”他将家霆帶到那間昨天談話的房裡,說:“我去忙一會兒,等會再來。

    附近的火勢都得要控制!” 家霆孤獨無聊地等着。

    後來,韋家琪果然又來了,陪家霆到上午吃早飯的地方去吃了一頓晚飯。

    米飯是夾生的,用一盤鹹菜下飯。

    吃完,他讓一個十八九歲的勤務兵陪家霆去火車站,說:“火車站附近,人太多,吉普也無法去。

    而且,現在司令部的吉普車都出去了!”他讓小勤務兵替家霆提着大包送家霆走,臨别叮囑:“早點走吧!晚上更不安全!”又好意地說:“城裡火勢更大了,一路上要小心!” 城裡的火勢确實更大了。

    火一燒,将死氣沉沉的桂林城忽地燒出一些人來了。

    那些本來留在城裡看家的零零落落的老頭兒、老太太,還有些沒爹沒媽的小孩子,驚惶失措滿面凄惶地都從屋裡跑到街邊來了。

    街邊上堆着些從屋裡挪出來的物件:棉絮呀,冬衣呀,舊箱籠呀,甚至家具什麼的都有。

    人們臉上都有恐怖、絕望的神态。

     火,正在好幾處随風蔓延過來。

    從屋頂冒出來的濃煙,透出夕陽般血色的反光。

    沒有人救火的地方,火焰正在伸展。

    因為是白晝,沒有可怕的強烈的火光,卻有可怕的濃煙。

     小勤務兵十八九歲,有兩條長腿,長得挺機靈,走得很快,幾乎是跑。

    家霆飛步跟随。

    他覺得韋家琪并沒有盡心盡力,隻不過是敷衍打發他而已。

    也難怪,在這種時候,給他添麻煩他哪有這門心思。

    更何況,上火車太困難,他也未必有什麼辦法。

    家霆能原諒韋家琪。

    反正,有小勤務兵幫着提包,幫着帶路,兼帶做伴,已經該知足了。

     一些街巷空落落的都沒有人,一些過去挨轟炸造成的廢墟和斷牆矗立着。

    離起火處近了,空氣中充滿了燃燒物冒出的焦煳氣味,似乎能聽到“畢剝畢剝”的火燃聲了。

    途中,有放哨的衛兵吆喝着盤問、檢查,總算沒有攔阻。

    有兩處離火燒地點更近的地方,烈火“呼呼”響,玻璃窗裂成碎片爆向四方,金星在空中飛舞,屋頂爆裂,一塊塊被火燒紅了的白鐵皮從上邊脫落呼嘯墜地,發出雷鳴般的響聲。

    有風吹來,就像鐵匠的風箱在吹旺爐火,有焦木和毛織品燃燒的臭味。

    濃煙嗆得家霆咳嗽,熱浪襲來,火烤得灼人。

    可以看到一堵風火牆後,房屋裡黑煙中升騰冒起的隐約火舌,聽到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号聲。

     倚山傍水的桂林城的大火,發出大海般的呼嘯聲,勢頭要席卷全城。

    這個原來綠樹很多、紅頂灰頂各式房子交雜在山水之間的城市,是很美麗的。

    “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的具有兩千多年曆史的古城,這個抗日戰争時期,由于擔任軍委會桂林辦公廳主任的桂系李濟深實行開明政策,全國許多著名文化人雲集過的“文化城”,如今要被焚為平地了!啊,啊!家霆突然想起了古羅馬曆史上的那場大火。

    當羅馬城大火燃燒時,昏庸的羅馬尼羅王還站在高處彈琴飲酒,欣賞着火光熊熊,覺得那是絕妙的奇景。

    可是,眼面前這場大火,在家霆和一切身臨其境的桂林民衆來說,卻是吓人的大災禍!這火雖是在日本侵略軍來到前燃起的,但不是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桂林怎麼會遭到這場浩劫?想到這些,家霆更仇恨滅絕人性的日本侵略者了。

     走着走着,渾身大汗淋漓。

    走到靠近火車站的地方來了。

    從這裡,仍清楚看到桂林城裡的火勢正在擴大、蔓延,有好幾處火頭和黑煙。

    這裡,難民聚集得越來越多了,多得像螞蟻窩裡一樣。

    火車站裡又亂又髒,屎尿遍地,臭氣熏天。

    被丢棄的舊衣物、雜品什麼都有。

    好不容易擠進人叢中去,卻立刻很難移步了。

    人擠來擁去的,這裡有人叫喊“哎呀”“喔唷”,那裡有人在辱罵吵架,一些離散了爹娘的孤兒在哭泣。

    好不容易,命也擠掉了半條,擠到了月台上,家霆突然發現那個機靈的小勤務兵不在身邊了!人流比四川集鎮上“趕場”還擠十倍、百倍,想多走一步都困難,你想停步也辦不到。

    小勤務兵不見了倒還沒什麼,但他提的那隻大包裡有衣物,有姗姗大姐的照相機,有稿紙和筆記本、漱洗用具、藥品等,也有一些錢。

    小勤務兵那兩隻機靈眨動的眼睛,使家霆懷疑他是有心這麼做的。

    很可能他是想發橫财。

    但,往哪裡去找他呢?這時候,再擠出去找他,既不現實也太笨拙了。

    身外之物,隻能由它!好的是機票、錢和筆記本等都在身上挎的小背包裡,隻要能順利擠上火車就是勝利。

    這處境是隻能進不能退了。

    家霆硬硬頭皮,又在人流中向前擠起來。

     停在月台裡外的火車,全是裝滿了人的悶罐車。

    悶罐車是運貨運牲口用的,黑色鐵皮外殼上打着白色車号和噸位數字,笨重的鐵拉門緊閉着。

    從兩側四隻帶着鐵栅的又高又小的氣窗中,可以看到擠得滿滿的人腦袋。

    火車頂上也爬滿了人,似乎進不了悶罐車隻要爬在頂上,也就有了逃走的希望。

     家霆絕對想不到場面如此吓人。

    比抗戰初期在粵漢路上坐火車時情況要惡劣無數倍了。

    有什麼辦法上火車呢?一點辦法也沒有!有些纏着肮髒繃帶的傷兵在“乒乒乓乓”砸悶罐車的車箱,硬想砸開門進去。

    當然是空想,徒然引起一片罵聲和嚷嚷聲。

     家霆決定:隻要給我上火車,我就把挎包裡的錢多給他一些也可以。

    但這裡既無人賣票,也無人讓位。

    他夾在人叢中,順着鐵軌往前跑。

    見火車擁集,實際後邊的火車就是上去了也是開不動、不會開的,決定順着人流往前沿鐵軌跑,心想:往前跑吧!好在向西南方向走一步也就是離柳州近一步!走到最前面,找到火車再設法上車。

     人流像當年家霆在河南災區見到過的那遍地爬跳的蝗蝻,你擠着我,我擠着他,他擠着你,不停地向前蠕動。

    有的難民不知從哪裡跑到桂林來的,腳已走得粗腫如煙囪,用破布包裹着,像大象似的龍鐘蹒跚地走着。

    有人跌倒了,後邊的人也絆在他身上、踩在他身上,引起一片呻吟聲、怒罵聲和吆喝聲。

     一個五十多歲背着包袱的老人,拄着根木棍當拐杖,一瘸一瘸地走,絆了一跤,家霆連忙扶他,見他淌着鼻血,不忍心丢下他自己走,隻好扶他向前擠。

    他千恩萬謝,說:“我是個中學教員,這一生隻看到帝國主義侵略中國,誰要能使中國富強了,不受帝國主義侵略,我死了也擁護他!”又說:“我是從湖南逃來的!地方丢得太快,沒有部隊掩護,走不動的鄉親落在後邊,成批成夥被鬼子抓着殺了。

    我僥幸逃了一條命,可是腿受了傷,現在也不行啦!”他怕連累家霆,說:“快走吧!謝謝你,我不連累你啦!”他掙開家霆的手,獨自向左邊一塊裸露的田地裡去了,看樣子想在那裡坐下歇腳不走了。

     家霆渾身汗濕,繼續随着人流走。

    路邊,有一連幾輛抛錨丢棄了的汽車,有的已被砸壞,都像死烏龜似的停在那兒,估計是乘車逃跑的人丢下的。

    走着走着,天已經黑下來了。

    回首望桂林城内,隻見幾處大火紅光照耀,濃煙仍在夜空纏繞。

     家霆身體健壯,腳步快,人流越走越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