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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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的廣西桂林,白晝不算熱,這天夜晚忽然悶熱起來。

    好像那使人窒息的濃厚雲團都猬集在桂林上空,緊密包裹着桂林,醞釀着一場雷暴。

    沒有蚊帳,家霆被“嗡嗡”的蚊蟲騷擾得難以忍受,渾身都叮滿了疱塊。

    嘴裡幹渴,房裡連個開水瓶都沒有。

    他拿起毛巾走下樓去,打算到自來水龍頭旁喝點涼水,沖洗一下身體,再回來睡。

     後邊一堵斷牆殘壁,在月光下像個魔鬼似的站立着,叫人看了感覺陰森可怖。

    自來水龍頭旁,有個葵葉搭成的遮陽天棚,地上有滑膩的青苔。

    此刻,皎潔的月光披灑下來,映得天棚下黑黝黝的。

    天棚旁的一棵大榕樹,枝幹盤根錯節,藤條纏繞,綠蔭如蓋。

    此刻,月光從枝葉縫隙中閃爍地射下來,在地上像一隻隻眼睛眨動,使家霆心神更加不定。

     家霆從一三一師師部回來後,到現在夜深了,仍未見到馬臉、招風耳的韋家琪回來睡覺。

    睡前,他曾到城防司令部詢問尋找,那裡有些軍用吉普停在門口,氣象森嚴,加了崗哨。

    衛兵攔阻了他,說裡邊在開重要會議,任何客人都不通報接待,勸他回來。

    家霆揣測一定是軍務緊急,城防司令部在開重要會議,韋家琪一定也在參加會議。

    在這人地生疏面臨戰火的桂林,家霆感到孤單、寂寞,更感到安全缺乏保障。

    一個新聞記者,此時此地,活動困難,也并不引人重視。

    這促使他心情矛盾起來。

    如果明天上午不去訪問阚維雍,上午就去機場,自然比較安全穩妥。

    但既入寶山,空手而返,豈非膽小如鼠?不但要被人恥笑,自己也于心不安哪!這樣一想,他決定還是按照原來計劃辦。

    上午采訪阚維雍,可以要求同阚維雍一起坐軍車去看看野戰工事,下午再去機場聯系飛機。

    他滿心希望今晚再能同韋家琪談一談,多了解些情況。

     可是,韋家琪竟遲遲不回來,這使家霆難以入睡。

     天上有一架孤單的夜行機在飛,方向是飛向西面,這應當是美國飛機吧?他在自來水龍頭上,用嘴就着水龍頭“咕嘟咕嘟”美美地喝了個夠,脫了上衣和長褲,用涼水舒服地洗了一洗,用毛巾擦幹,又穿上衣褲,看看手表,已快下一點了。

    正打算上樓,忽然聽見人聲和腳步聲,張眼朝進院子來的小徑一望,月光下,看出幾個軍人裡,走在頭裡的中等個兒就是韋家琪。

     家霆迎上前去,站定腳步,說:“韋參謀,剛回來?” 韋家琪撇開那幾個軍人走上來客氣地說:“你還沒睡?今夜開會剛散,沒能陪你。

    ”他随着家霆一同上樓,說:“走!到你房裡談。

    ” 兩人上樓進了房裡,開了電燈,韋家琪說:“我去房裡寬寬衣,拿瓶開水來。

    ” 一會兒,他穿着汗衫背心趿着木屐,提着瓶開水拿着兩個杯子來了,說:“忘了給你一瓶開水,你渴了吧?”說着,給家霆倒滿了一杯水,說:“喝點水吧。

    ”又疲乏地往椅子上一坐,馬臉上罩着陰雲,歎口氣說:“你來采訪的事我給司令報告了。

    他讓好好招待你,希望你将來報道時好好美言幾句。

    因為實在沒有空,就不接見你了,讓我代表。

    他說:軍情險惡,全州前線可能要出問題,讓我勸你盡快早回重慶。

    ” 家霆把自己的打算說了:明天上午采訪阚維雍,下午希望派輛吉普車送到飛機場。

     韋家琪聽了,悶悶抽煙,馬臉吊得很長,說:“我們雖是初交,很談得來。

    我對你印象很好,不把你當外人。

    有些機密不能不告訴你,好讓你心中有數。

    誰都知道,鬼子這次發動大進攻,除了打通鐵路線,是企圖摧毀新建成不久的美國空軍基地。

    聽說史迪威已到或即到桂林,要在機場同陳納德和四戰區張發奎司令長官商談。

    桂林這個龐大美國空軍基地,美國人擔心落入日本手中。

    事實上,明眼人都知道桂林是守不住的。

    史迪威來,說明形勢緊急。

    決策什麼,我不清楚。

    但我不能不勸你:三十六計,走為第一!萬一将來走不掉就壞事了。

    一三一師有什麼采訪的?他們的防線被指定守備中正橋以北沿河區北門至甲山口之線及河東岸屏風山、爺頭山、七星岩、貓兒山、水東街沿河之線。

    将來如果鬼子打到桂林,我看這裡準是敵軍主攻方向。

    憑他那支破爛隊伍,阚維雍就是拿出吃奶力氣,也是守不住的。

    你何必采訪一個敗軍之将?何必拖延冒險?早走為佳!明天上午就派車送你去機場。

    你看如何?” 家霆想:史迪威來到桂林,我去機場,也好也不好。

    好的是史迪威來,我憑那封作為機票的信件,也許可以容易搭上便機回重慶;不好的是史迪威到機場,可能戒備森嚴,也許我去會不合時宜。

    既然情勢如此險惡,還是走為上策!這樣一想,隻好點頭了:“好,我明天上午就去機場!”心想,到機場聯系一下,如确定了乘機日期和時間,我還可以回來把采訪阚維雍的事補一補。

     韋家琪悶悶抽煙,有時摸摸招風耳,有時歎氣,沉重得很,馬臉上陰雲密布。

     家霆明白軍事情況不好,問:“今晚的會?” 韋家琪搖搖頭說:“聽說守全州的九十三軍軍長陳牧農靠不住!四戰區要他固守全州,他理解為不是單守全州城池,而是守全州全縣,隻要兵不退出全州境内,就算盡到責任了!今天的最新消息是,他打算将全州的城防撤守,退出城郊。

    這樣一來,廣西的東大門敞開了!日寇的槍口可以直指桂林啦!” 家霆不禁也歎了一口氣,說:“怎麼辦呢?” 韋家琪憤憤地說:“陳牧農這種軍長不軍法從事難平衆憤!苦了我們守桂林的官兵!隻憑三十一軍的一三一師、四十六軍的一七〇師,另加上七十九軍的二九四團和一七五師、一八八師的步兵各一營,外加炮兵的十幾門大炮守桂林,真可謂烏合之衆了。

    日寇以第六方面軍的第十一軍為主力,以第二十三軍配合作戰,兵力極強,這場血戰迫在眉睫了!” 家霆想從他那裡多了解些晚上開軍事會議的情況。

    韋家琪情緒不好,悶悶吸煙後,說是疲勞了,要家霆也早點休息,他拖着疲乏的步子就去隔壁房裡睡了。

     窗外,月色昏黃,有時透出雲外,有時隐入雲内。

    月光有時使樓下天棚投下一片濃濃的陰影。

    有不知名的秋蟲在“吱吱”“”鳴叫。

    家霆在韋家琪走後,關了電燈,躺在床上。

    蚊子又來進攻。

    月光如水從窗口瀉進房來,遠處有蛙聲“咯咯”傳來,好像同秋蟲在合唱。

    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在淪陷了的南京,在潇湘路一号的樓上,由上海突然來到的歐陽素心睡在隔壁房裡。

    那夜,月光明鏡似的照來,透過窗戶。

    但第二天一早,歐陽就留下一封信走了。

    往事袅袅,不堪回首。

    他不覺想到了萊特的幾句詩: 世界有壓而不碎的心, 我想我的心就是這樣; ………… 我們永遠永遠不能分離, 隻要記憶還保持着統治。

     他難以入睡,心裡煩躁,不斷拍打、拂趕蚊子,不斷胡思亂想。

    突然,天上有“軋軋”的飛機聲。

    緊接着,驚人的雷鳴般的爆炸聲“轟隆隆”響起,十分猛烈,大地震顫,窗戶“格格”響,玻璃一定有震碎了的。

    家霆連忙翻身起床,跑到窗戶口張望。

     從窗戶裡望出去,隻見遠處火光沖天,映得天際比上海繁華鬧市中霓虹燈反射的天空還要紅。

    爆炸聲悶悶地仍在傳來。

    住在宿舍裡的人無論樓上樓下都跑出來了,“喳喳哇哇”地指點議論着。

    韋家琪的身影也出現了,他走進家霆的房裡,馬臉上十分嚴肅,說:“也許是美國人在炸毀空軍基地,方向就在飛機場那邊!” 家霆大吃一驚:“我明天去機場會有問題嗎?” 韋家琪揉着惺忪的睡眼,歎口氣:“明天再說吧!現在還是睡吧。

    ”他又點燃了一支香煙,趿着木屐回隔壁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