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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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差、兵員不足額、師長沒後台。

    我們的士兵行軍時不但沒汽車,連笨重的給養和物資都得士兵背着行軍。

    士兵有的連雙草鞋都沒有,光着赤足行軍,你說可憐不可憐?如今,要我們守桂林,說是屯集三個月糧彈,實際不夠一個月的。

    蔬菜肉類全沒有,除了糧食外,隻給了一點花生油!” 家霆問:“士氣究竟怎樣?”他注意到郭紹勇煙瘾很大,右手食指、中指都熏成了黑黃色,吸煙時一口接一口。

     郭紹勇皺皺眉毛:“鬼子誰不仇恨?做軍人的抗日這點并不含糊。

    真要打起來時,肯犧牲不怕死的絕對是多數。

    但能否戰勝人家或守住桂林就難說了。

    如今,士兵們怨聲載道,主要是怪上邊不公平。

    我再告訴你件事:我們的師長在奉命守桂林時就不想活了,決心與城共存亡。

    他也料定這次非死在桂林不可了,早些日子寫了一封絕命書寄到柳州給他家屬了。

    絕命書我看到過,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也要掉淚!” “這位阚師長為人如何?” “怎麼說呢?”郭紹勇叼着煙思索着說,“他要真是位能人,這個師的戰鬥力也許會強一些。

    再說,人們也傳說,這次守城,他與城防司令韋雲淞等一些高級将領都領到了全軍三個月薪饷,可是為自己打算大部都貪污中飽了私囊,送回自己家裡去了,隻花了少量經費用在隊伍身上。

    這是發國難财!可是,看了他寫的絕命書,我覺得師長是有犧牲決心的。

    他家裡有老有小,也情有可原。

    再說,貪污中飽的事确不确實也弄不清。

    我倒是同情他的。

    ”他表現得通情達裡頗有恕道。

     家霆問:“目前,聽說城裡到了晚上常有搶劫,你們怎麼不管?” 郭紹勇搖頭皺眉:“駐城的不僅是我們這個師,管也不勝管。

    自從敵軍進至黃沙河,九十三軍軍長陳牧農倉皇退守大溶江,就緊急下達了疏散命令,桂林怎麼能不緊張不混亂?現在是民怨沸騰,軍心不振。

    士兵們更難管束,拾點百姓留下的破東西,就抓來槍斃也說不過去。

    ” “那,桂林是一定守不住了?” 郭紹勇撸撸袖子,搖搖頭:“除非出現奇迹!”說着,扔掉那吸得隻剩一點點的煙頭,勸家霆說:“你這時候留在這裡犯不着,還是快離開桂林的好。

    聽說鐵路上、公路上人比螞蟻還多!日寇未到,這裡已經到處可以看到難民的屍體了!” 家霆聽得出他純屬好意,表示感謝,心裡很想見一見師長阚維雍好好談一番,聽阚維雍說說他的那封絕命書。

    他對郭紹勇說:“我可以在這裡等一等阚師長嗎?” 郭紹勇又掏煙來抽,問了家霆住處的地址,皺眉說:“最好是免了!他現在也無心接受記者采訪。

    再說,什麼時候回來也說不定。

    你等在這兒也無聊。

    還是先回去,明天再來跑一趟,你看怎麼樣?” 家霆想了一想,說:“外邊亂,找吃飯的地方也困難。

    我在你這裡等候,順便在這裡吃頓便飯如何?” 郭紹勇倒是爽快,說:“可以!你就在這等着吧!等會兒吃晚飯兄弟我請客。

    ” 已是下午快三點鐘了。

    郭紹勇說是要去辦點事并張羅一下晚飯,将家霆獨自留在房裡。

    家霆站起身來,看看牆上那張巨大的軍用地圖,圖上插着些小旗表示敵我相拒的戰況。

    從圖上的标志看,一路敵軍從湖南零陵向西南突破黃沙河進入廣西;一路敵軍進攻箭頭指向廣西灌陽,全州實際已在包圍之中。

    南面由廣東沿肇慶、德慶進攻的日寇已經到達廣西梧州,對桂林實際是形成了鉗形攻勢,又在威逼柳州。

    家霆不禁歎了一口悶氣。

    天倒不算熱,汗水不斷冒出。

    此時此地,他忽然想起了小叔童軍威。

    小叔軍威當年抗戰初期戰死在南京,家霆一直不能忘懷。

    小叔軍威陷身南京時那種壯烈心情,家霆此刻覺得完全能體會得到。

    由小叔軍威又不禁想起了南京淪陷死在敵人手中的“老壽星”劉三保,想起了遭日寇淩辱毀容反抗的尹嫂,想起了在淪陷了的南京向敵僞報仇讨還血債的尹二……一時,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突然,有凄厲的空襲警報聲,又聽見遠遠的有飛機隆隆聲。

    一會兒,飛機聲遠去,又歸于寂靜了。

    稍停,家霆定下心來,取出提包中的筆記本,将今天先一會兒同韋家琪談的話和剛才同郭紹勇談的話都分條分項記錄下來。

    他不喜歡在同人談話時當場記錄,那樣會使談話的人感到拘束。

    事後補記采訪時比較自然,将來也不會忘記。

    記着記着,忽然又想:看形勢,戰局千變萬化,是該早點離開桂林了。

    今天是九月十二日,明天九月十三日,争取下午就請韋家琪派車送我到機場,先把飛機的事聯系好,說走就走,才萬無一失。

    這樣想着,心裡才安定了一些,繼續記着筆記。

     大約四五十分鐘後,白胖臉、矮小個兒的郭紹勇手上夾着香煙又來了,坐下說:“過一會兒我們早點吃晚飯。

    我倆也是有緣,在這種倒黴的時候還能交上朋友。

    我這次能不能活下來,難說。

    等一會兒,我們一同喝一杯!” 家霆說:“我不會喝酒,滴酒不沾!來吧,替你拍張照片留個紀念吧!” 郭紹勇興奮地說:“好好好!” 兩人一同到房屋外邊,在植着許多綠樹的院子裡,家霆給郭紹勇拍了張照片,說:“留個家裡的永久通信地址給我,将來我回重慶後沖洗好了照片一定給你寄去。

    ” 郭紹勇感動地說:“兄弟是廣西平果人,給你留個家鄉地址吧!”他拿起家霆遞過來的筆,寫下了地址,說:“我們這支軍隊,當年是在廣西征調成立的。

    本來,連排長以上都有點作戰經驗。

    不過士兵都是鄉農,受訓期間太短,所以戰鬥力差些。

    隻是抗戰初期在江蘇海州等地駐防過,也在津浦南段作過戰,敵忾同仇,打得還是可以的。

    可歎這次讓我們挑大梁,這是讓病号挑重擔!同日寇喋血惡戰,徹底犧牲,不是不可以做到的,但上邊指揮調度不當,給養供給不足,用少數弱兵去禦強敵,用意在包庇親信和親戚保存實力,能不使人氣憤、寒心?” 家霆側面向他打聽城防司令韋雲淞等的情況。

    郭紹勇說:“别的不知道。

    隻聽說韋雲淞領到城防工事費二千五百萬元,極少數用來構築野戰工事,大部分都下了腰包。

    ”不過,又忙着補充說:“這我隻是聽說,沒有證據。

    你如說是我講的,我會被軍法從事吃衛生丸!” 家霆又問起九十三軍的情況。

     郭紹勇說:“這支隊伍,軍紀太壞,胡作非為,擾民厲害。

    如今守全州,是馬谡守街亭!” 家霆問起全州的情況。

     郭紹勇做着手勢,習慣地皺着眉說:“全州是西南的補給中心,那裡美國來的汽車、汽油、物資,多得數不清。

    倉庫裡的槍炮、彈藥、被服糧秣堆積如山,還有杜聿明第五軍機械化部隊的物資倉庫也全在全州。

    九十三軍在那裡,肥透了!誰知他們要發多少橫财!全州如果送給了鬼子,鬼子也大發洋财了!” 家霆覺得可惜,不禁咂嘴唏噓。

    這時,一個小勤務兵來報告,說:“晚飯準備好了。

    ”郭紹勇請家霆去吃晚飯。

    陪家霆出門向後邊一個院内走去。

     兩人到了夥房旁的一間破舊的小屋裡,一進門,撲鼻就聞到香味,有酒香和雞香。

    家霆一看,桌上一隻藍花大碗裡盛着隻母雞,邊上一鍋雞湯,外加一大碗肉。

    一隻臉盆裡裝着米飯,邊上兩隻空碗是盛飯用的,還放着一瓶酒,兩隻小酒杯。

     家霆不過意了,說:“我隻是想随便吃頓晚飯,你準備了這麼多菜,真不好意思。

    我知道現在搞點吃的不容易。

    ” 郭紹勇拉家霆坐下,替他斟酒,家霆謝絕,說:“實在不會喝!”他自己斟了滿滿一杯,說:“好,你吃菜、吃飯!我喝一點!” 家霆拿起一隻空碗去臉盆裡盛了一碗飯,說:“好,我就飯陪了!”夾起一塊肉吃,覺得味道異樣,很不受用,硬嚼着咽了下去。

     郭紹勇咂着酒,看出家霆不受用的樣子,說:“是狗肉!弟兄們打了一條狗弄來的。

    你吃不來?其實,狗肉是好東西,滋陰補陽!” 家霆聽說是狗肉,胃裡難受,嘴裡腥膻,又聽說是打來的,明白這隻雞也準是來路不正,不知是從哪個老百姓家逮來的,倒頗後悔今天在這裡吃這頓晚飯了。

    又不好說出口,隻得舀了些雞湯泡飯。

     郭紹勇一片好心,撕了條雞腿往家霆飯碗裡放,說:“吃!吃!雞煮得還算爛!”又舀雞湯往家霆飯碗裡倒。

     家霆發覺雞湯裡鹽放少了,也無蔥姜,雞湯帶一股腥臊味,使他想起了爸爸講給他聽的“雞的洗澡水”的事,雞肉淡得使他惡心,十分難吃,匆匆把條雞腿啃了,悶着呼吸,把一碗泡着“雞的洗澡水”的米飯吃幹淨,就不添了。

    看着郭紹勇連喝了三杯酒,撸着袖子,把隻雞連肉帶湯滴滴答答吃了大半,濺得上身軍衣上都是油,又吃了半碗飯,嚼了半碗狗肉,兩人才一同走出房去。

     家霆心裡正在斟酌是不是再等一等阚師長,郭紹勇用指甲剔着牙說:“看來師長今天未必回來了。

    你還是回去,明天再來。

    這兒晚上不安全,你一人夜裡回去在街上走也不好。

    你看怎麼樣?” 家霆想:郭紹勇說得有道理,決定回去,就同郭紹勇握手告别,約定明天上午再來采訪阚師長。

     他走到兩側有綠樹的大街上,這時不過五點半鐘。

    看到一些過去轟炸中成為斷壁頹垣的牆上繪着的反對轟炸的漫畫和抵抗侵略的标語,漫畫和标語都已褪色破損,看了仍感到激動鼓舞。

    街上已阒然無人,偶爾見到遠處有一二個人匆匆閃過,轉瞬就不知鑽進哪個小巷或是住家裡去了。

    有一個衣衫褴褛的盲乞丐在街邊坐着大聲乞讨,他看不見街上無人。

    家霆忽然想起了歐陽素心喜歡沿路布施乞丐的往事,掏出些錢來走上去遞給盲乞丐,換來了千恩萬謝,他心裡更覺得恻然。

    路上凄涼的景象使家霆心裡有些慌亂,覺得無論如何,明天上午采訪了阚維雍師長後,下午一定就去飛機場!此刻,他特别想念在重慶的爸爸,想念燕寅兒,甚至想起了陳瑪荔。

    他想:如果知道來這裡這麼危險,她也是不會讓我來的。

     他并無太多的畏懼,但他記得不知在哪裡看到過的一句名言:“勇氣就是在你心裡感到一種恐懼時,得以采取必要行動的一種能力!”他覺得自己必須不失時機地設法盡早脫險,飛回重慶去。

     [1]一九四四年六月至八月,日軍進攻湖南衡陽。

    衡陽是中國空軍基地,也是交通中心、戰略要地。

    當時守城将士與日軍激戰四十七天,可歌可泣。

    但最後,守城高級将領方先覺等因援救解圍無望而投降,衡陽保衛戰遂告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