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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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幻覺嗎?不是!卻完全有幻覺之感。

     童家霆坐在美軍C—30運輸機上由重慶飛往桂林,心情驚愕而開朗,他盡量使自己幽寂、恬靜。

    從窗裡逆着陽光看下邊的景色,分外奇妙,巨人似的松散雲團,深藍色的山巒,褐色的原野,金黃色的莊稼,使他眼花缭亂。

     一個月前,激戰了四十七天的衡陽[1]失守後的那天,陳瑪荔派專人送了一封信給家霆,約他晚上八點鐘務必去一次,有要緊事商量,信上并注明:“你願意去前線采訪嗎?這兒有一個極好的機會留給你!” 自從暑假前期考開始時,家霆同燕寅兒就讨論過利用暑假實習的事。

    學校在教學方法上,注重練習、實習。

    新聞采訪、新聞寫作、新聞評論等課程,教師都主張邊講邊做,主張學生從實習中取得實際工作經驗。

    暑假既然快到了,當然最關心實習的事。

    燕寅兒告訴家霆:“姗姗大姐說,她打算讓我們倆在她報館實習,一人給一個特約記者的名義,不拿薪水,可以印名片并參加記者招待會等活動,也可以到外地采訪寫通訊。

    稿件擇優刊用,付給稿酬。

    ” 依家霆的本心,最希望能到延安采訪觀光一次。

    初夏時分,在蔣介石和他的美國參謀長史迪威的矛盾中,政府被迫組織了一個中外記者團到延安。

    《新民報》派主筆趙超構參加,他們經西安到山西轉赴延安,來回兩個多月,趙超構寫了《延安一月》,從七月三十日起在報上連載。

    他以自由主義者的觀點,比較系統地報道了一向被封鎖的延安情景,使家霆閱讀後,感到起了打開一扇通風窗口的作用。

    家霆每天必讀,更增加了對那裡的向往。

    但明白要去延安是不可能的。

    因此,又很想有機會到前線去采訪。

     家霆心裡十分羨慕戰地記者。

    欽羨那些在歐洲随盟軍在諾曼底登陸開辟第二戰場的戰地記者們!羨慕《大公報》派往英國又派往歐洲的中國名記者蕭乾!羨慕馳名的美國“大兵記者”恩尼·派爾。

    派爾不寫将軍,專寫士兵,在太平洋越島戰争中與士兵一起登陸沖鋒陷陣,在十分艱難的條件下根據親眼看見的危險經曆做出第一手報道,勇敢精神多了不起!他很希望自己能有這種機會,并且相信憑自己的活動能力與寫作水平,如果有這種機會,一定能是一個出色的合格戰地記者。

    所以,他曾笑着問燕寅兒:“能找到機會上前線嗎?” 燕寅兒當時笑着回答:“你想去哪條前線呢?敵後去不了!河南兵敗如山倒,湖南可能要往廣西跑,隻怕你人還未走到,那裡已經有了日本兵!緬甸叢林戰,寫些通訊倒是吸引人看。

    可惜,《大公報》早派了随軍特派記者呂德潤,我沒辦法用飛機再把你空投下去!你說怎麼辦?” 兩人笑了一陣。

    後來,放暑假了,就都在燕姗姗的報館裡挂了個“特約記者”的名義,在重慶市内跑新聞。

    雖是實習性質的記者,兩人“初生牛犢不怕虎”,專揀重大新聞采訪。

     八月五日,中美混合突擊支隊在中國駐印軍支援下,攻占緬北第一重鎮密支那,斃日軍兩千多。

    兩人特去采訪了在緬北僑居過的一個華僑翁先生,又采訪了一個一九四二年初随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受傷緻殘回到重慶的林少校,寫了一篇綜合專訪。

    八月七日,由美國駐中國戰區司令史迪威派出的“迪克西使團”,即美軍觀察組一行十人,由重慶飛往延安。

    兩人去采訪,寫了一條新聞,用“童家霆、燕寅兒”的名字發表了。

    八月十三日,兩人又随燕姗姗去曾家岩五十号參加了周恩來的記者招待會。

    這天是“八一三”淞滬抗戰七周年紀念日。

    會上,周恩來用事實駁斥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梁寒操七月二十六日對外國記者發表的所謂“國共談判陷于停頓的責任在共方”的談話,指出:隻有國民黨的統治人士立即放棄獨裁政治,立即放棄削弱與消滅異己的方針,立即實行民主政治,并從民主途徑中公平合理地解決國共關系,才能得到效果。

    兩人回來,又合寫了一條新聞,隻是這次用了筆名。

    消息寫得很客觀,符合有聞必錄的原則。

    姗姗大姐認為寫得不錯,報館及時發表了。

     除了跑新聞,家霆和燕寅兒還開始寫些“戲劇漫語”的文章,對上演了的《杏花春雨江南》《戲劇春秋》和《還鄉記》等戲劇進行評論。

    餘下的時間,兩人大都用來閱讀從“新華書店”裡買到的進步書籍。

     誰知,就在這時候,來了陳瑪荔的信。

     家霆看到信上措辭懇切,純屬好意。

    又有上前線的機會,斟酌再三,覺得不能不去。

    晚上八點準時到了陳瑪荔那間挂着她巨大全身油畫像的客廳裡。

     陳瑪荔表情比曆來都嚴肅,态度仍舊不勝親切,說:“你好久不來我這裡了!我知道你忙!聽說你同燕寅兒在實習是嗎?” 家霆點頭。

     陳瑪荔吸着香煙,笑着說:“我看到你與燕寅兒合寫的那則迪克西使團飛延安的報道了。

    你們是在幫共産黨的忙呢,是不是?” 家霆笑了,說:“我和燕寅兒都無黨無派!這,Aunt,你是知道的。

    ” 陳瑪荔點點頭:“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我總覺得你是有遠大前程的,應當好自為之!使人高貴的是人的品格。

    我沒有理由不喜歡你的品格。

    我願意為你打開生命中的窗戶!” 家霆想:多麼矛盾的想法!但好奇地專心聽着。

     陳瑪荔關切地說:“比如,你上這個新聞專科學校就很可惜。

    我有心想讓你上重慶新聞學院。

    這個學院在上清寺,去年十月創辦的,是中美文化合作計劃中的一個項目,由中宣部國際宣傳處與美國紐約哥倫比亞新聞學院合辦。

    每期隻招考三十個學生,收的都要大學畢業生,而且要英文程度好的。

    學習一年、實習半年畢業後,将選拔成績優良的學生去美留學。

    你的中英文都好,大學文憑麼,我可以給你設法。

    但你必須做出點成績來,我好給你說話,願不願意?” 家霆灑脫地笑着,問:“怎麼才叫做出成績來呢?” 陳瑪荔吸着煙,說:“現在,美軍反攻,切斷了日本在太平洋的海上航道。

    日本至今占據着香港、廣州、新加坡、安南、緬甸等等大片地域,所以企望打通大陸交通線的意圖越來越明顯了。

    打通粵漢路可以與廣州、香港方面的日軍聯成一氣,打通湘桂路,再通過南甯,可以與河内、海防方面的日軍聯接起來。

    當然,也不排除打通貴陽、昆明的通道,包含着威脅重慶的禍心。

    ” 家霆吃驚了,問:“有這麼嚴重嗎?” 陳瑪荔點頭,但說:“當然隻是推測。

    東條英機内閣上個月垮了台,說明日寇處境不妙。

    但正因如此更要垂死反撲,這次進攻規模很大。

    我軍前方确實打得不理想。

    衡陽打了四十七天,很不容易,但終于失陷了。

    日寇正想沿湘桂線南進入廣西。

    廣西方面,肯定要打硬仗阻止日寇進犯的。

    第四戰區是會固守桂林的。

    你想去前線采訪嗎?我可以介紹你坐美軍A.T.C.的運輸機去廣西桂林。

    那裡離前線還遠,如你不怕冒險,再朝前去也行。

    如果不願向前,就在桂林采訪也可。

    回來時,你仍可以從桂林坐美軍飛機回來。

    我要你去做出成績,就是希望你能寫出些引人注意的通訊來。

    ” 家霆出乎意外地感到一種刺激,一種興奮。

    上新聞學院,去美國留學似尚遙遠,他倒不熱衷,但居然真有立即可上前線采訪的機會,而且可以坐飛機來回,真太妙了!又問一句:“通訊怎麼寫才算做出了成績呢?”他認為這問題必須當面先同陳瑪荔說清才好。

    他明白陳瑪荔腹内常常藏着機關。

     陳瑪荔噴一口煙,看着他說:“Adonis!現在政府處境艱難,盟國的援助微不足道。

    像史迪威之流那種美國人不明中國國情,卻在親共,甚至主張援共、改組政府!這也增加我們的困難。

    你應當寫幾篇精彩的通訊,來說明中國軍隊是在英勇浴血抗戰的,指摘我們辦事無能貪污腐敗是不公正的,說明我們完全有能力能有效地把中國動員起來進行抗戰。

    我們應當有民族感情嘛!你說是不是?” 家霆内心有些矛盾:不願放棄這次機會,又不願放棄自己的觀點,坦率地說:“我想,寫前線軍民的英勇抗戰,當然應該。

    我願意到前線去好好看看。

    冒險倒不怕!我想,根據看到的和了解到的情況寫點東西完全可以。

    隻是寫不寫得精彩,能不能引人注意,現在說就為時過早了。

    ” 陳瑪荔點頭,揿熄煙蒂,說:“你寫的東西,不會不精彩的。

    為了快,寫好,可讓美國空軍基地帶回來給我。

    我們就這樣定了。

    我還需要做些聯絡工作,給你準備記者證、工作信件、來回機票等。

    你做好準備,先送兩張二寸照片給我。

    錢則無須,我會給你準備的。

    一旦要走,我立即派人通知你。

    ” 家霆忍不住問:“我以什麼記者名義去呢?” “這以後再定!”陳瑪荔說,“主要要看工作怎麼方便,到前線便于活動。

    我會随便給你找個名義的!” 家霆見她說得很誠懇也很真實,沒再說話。

     晚上她還有事,約定的别的客人馬上要來。

    同家霆談完話後,她也不再挽留,說:“我派車子送你回去。

    ”實際是要家霆走了。

    家霆沒有要她派車子送,自己出來走到了街上。

     時間還早,他想立刻先去告訴燕寅兒,然後回家再告訴爸爸。

    他走到公共汽車站,擠上了公共汽車,下車後抄近路走到了燕寅兒家。

     這幾個月來,他同燕寅兒之間的感情始終保持在一種純潔的友誼上。

    他有意使自己同燕寅兒之間既不太親熱又不太疏遠。

    燕寅兒自從知道了歐陽素心的事後,也有意在感情上克制住自己,免得給自己和家霆帶來不必要的困擾和煩惱。

    兩人似乎都在單純地面對一種美麗的情感,維持着正常交往,也非常友好,非常關心。

    在愛的問題上,誰也不越過雷池一步。

    感情有點微妙,也有點勉強。

    尤其是燕寅兒,為這付出的那種自我克制力是極強的。

    她一直忍受着痛苦,堅持和忍耐着。

     家霆這一度去燕寅兒家裡的次數不多。

    去時,燕翹老伯總是非常熱情,姗姗大姐也仍是非常熱情。

    表面上似乎沒有發生什麼新的情況,隻好像這一對青年學生愛情的發展緩慢、停滞。

    隻是有一次,燕姗姗終于詢問燕寅兒了:“寅兒,怎麼我發現你同家霆有點不冷不熱?” “是嗎?”燕寅兒笑笑,“同學嘛!要有多麼熱?” “我看他這個人不錯!你們交上朋友了,關系也該深起來熱起來嘛!” “倘若将來有這種事,我不反對!”燕寅兒開朗地說,“現在何必太熱呢?把交朋友互相了解的時間拉長,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