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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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 誰知盧婉秋平穩地說:“霜老,别來無恙!謝謝關心。

    我早已體悟佛性,漸入佳境,厭生死苦,欣涅槃樂,斷除一切煩惱,發大誓願,皈依佛祖,憂樂不能攻心,六根清淨。

    請霜老回去,我就不出來送您了!”說畢,默默躬身,閉目冥思,端坐下去。

     童霜威心中一陣悲涼。

    酸楚和悲涼是在看到盧婉秋剃度了絲絲青發産生的。

    這時,聽她說了這一番消極到極點的話,酸楚悲涼的感覺更劇烈了,不禁發自内心地對着窗口裡說:“章夫人!覺悟之心人人有之,成佛之性人人有之。

    但這世間有罪惡,中國面臨的是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戰争。

    大乘佛教的精神是奉獻小我廣度衆生。

    貴如釋迦者,也曾經為了救度他的祖國,靜坐在大馬路旁,抗議敵軍的入侵。

    章夫人!如今從大局上來說,抗戰勝利已經有望,隻是日寇日暮途窮仍在河南、湖南發動猛烈進攻,抗戰不可懈怠。

    章師長是為抗日捐軀的。

    你理應積極而不是消極,為抗戰出力為他報仇。

    為什麼竟因傷心和煩惱而從遠離塵嚣又進一步剃度為尼了呢?生命的可貴,不在于舍棄,更在于奉獻。

    不顧在日本侵華戰争中煎熬的苦難大衆,隻想自己斷除煩惱、得到解脫,恐怕并不正确吧?”他有心把話說得刺激些,心想用重槌才能把鼓敲響。

     隻見盧婉秋敲起木魚默默誦起經來,塞耳不聞,閉目垂臉,似置身清風明月的境界當中,滿心禅悅,絲毫無動于衷,完全處于四大皆空的境地了。

     小姑娘将窗從外面關上,驅趕童霜威說:“客人,回去吧!娘娘不會客的!” 童霜威聽着“笃笃笃笃”的木魚聲,懂得出家人敲木魚,發出清脆的聲音,用于掌握誦經節奏與調整音節,還有它更深一層的含義,就是“自警”。

    因為魚晝夜未嘗合目,亦欲修行者晝夜忘寐,以至于道。

    “警衆”與“自警”,乃是出家人敲木魚的宗教内涵。

    現在盧婉秋見到了他,閉目敲起木魚來,就是表明心意,促他快走,怎能勉強? 童霜威隻好歎一口氣,将詩集和茶葉交到小姑娘手上,說:“代我交給你盧娘娘吧!”他轉身離開盧婉秋的住處,帶着滿腹悲涼,緩緩移步走了。

    已近中午,陽光強烈,透過林葉間灑下來,在林中構成金光萬道。

    有夏蟬在枝梢鳴叫,蟬鳴聲使他想起了戰前南京潇湘路一号花園裡夏日的情景。

    心事重重,難以自已。

     為盧婉秋傷感,又為她惋惜。

    人生在世,苦難本來就多,如果用樂觀積極的态度對待,就有可能履過苦難,有所建樹。

    倘若悲觀消極,看破紅塵,自己認為這就是得到了解脫,對人對己都不可取。

    盧婉秋這樣一個多才、有見解的奇女子,今後會怎樣呢?這樣的人,決心已下,是難以使她擺脫悲劇重新回頭的。

     他又想:這些道理,難道她不懂得嗎?未必!隻是真理即使懂得,不能按照去做,也是無用的。

    世界最尊貴的寶物,莫過于能按照着真理去做了。

    人世間的名利富貴,恰如過眼煙雲,而真理之光卻會永遠照耀着世間。

    對于我來說,從盧婉秋身上看到了什麼呢?我這些年來跨過生死關,繞過名利場,好的是我沒有消極,對抗戰我是越來越堅定的,對國家民族的未來,是越來越看清楚應該怎麼辦了。

    與其像盧婉秋凄凄慘慘地青燈紅魚在悲戚消沉中了此餘生,何不慷慨激昂地面對紛纭複雜的鬥争做出我應有的貢獻? 東想西想,他雖擺脫不了惆怅,心裡卻暢快一些了。

    聽到那樹上大批鳴蟬發出的鳴聲似乎是說:“知了!——知了!——知了!——” 無心賞玩山景了,順路到缙雲寺去打聽程濤聲的消息,寺裡的知客僧說程濤聲前些時來過,近日未來。

    他隻好失望而返。

    冒着日曬,流着汗,大步走下山去,決定到北碚吃了午飯坐汽車趕回重慶去。

     童霜威從北碚回到重慶餘家巷家中已是傍晚,萬萬沒想到,家中已經坐着一個風塵仆仆同乞丐差不多的客人在等待着自己了。

     家霆正陪客人談話。

    客人個子矮矮的,挺着肚子,肩膀橫闊,原來一定很胖,現在因為消瘦些了,臉上多了些皺紋,滿面風霜,面目黧黑,看得出是經曆過大苦大難的。

    他下巴上一顆黑痣,長着幾根黑毛,就是燒成了灰,童霜威也認得出,是褚之班。

     家霆見童霜威回來了,聲音裡含着激動,叫了起來:“爸爸,褚叔叔來到快兩個鐘點了!他從河南逃難來到重慶,一路上吃盡了千辛萬苦。

    ” 啊,褚之班!這個戰前做過上海地方法院院長的褚之班,童霜威同方麗清這門婚事是他做的媒!戰前童霜威與他本是好友,他貪污受賄犯了案,童霜威當時是中懲會的委員兼秘書長,不得已作了懲判,得罪了他。

    結果,有人在新街口、國民政府門口和中懲會、監察院大門口都撒了無頭傳單,說童霜威貪贓枉法徇私舞弊,害得童霜威隻得辭職。

    這事當然不能肯定是褚之班幹的,但也不能說一定不是他幹的。

    抗戰爆發後,褚之班一下子變成了安慶地方法院院長,童霜威帶全家逃難路過安慶,正逢大雪,褚之班穿着團花綢皮袍、頭戴土耳其式黑羔羊皮帽熱情迎送宴請。

    到前年夏天,童霜威跟柳忠華帶家霆逃離淪陷區來到大後方,經過皖豫交界的界首,巧遇褚之班。

    他在界首挂了個山東省政府參議的名義,納了妾,過得很舒适。

    見到童霜威後熱情招待,表現得情深意長。

    童霜威在江津時同他通過信,不過是互相問候的八行書。

    想不到如今中原慘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