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燈
馮村在歌樂山被安葬後,家霆收到了曹心慈寫來的一封簡短的信,告訴他:“靳小翰被判九年徒刑,送到不知什麼地方服刑去了。

    ”家霆心裡又多添許多悲傷。

     家霆按照馮村的叮囑,悄悄到臨江門海關巷五号去找忠華舅舅,卻不順利。

     這條街的北頭,有一家飯館,飯館樓下廁所旁有個後門可通後面一家旅館。

    旅館南面有條小巷,由此可以進到海關巷五号。

    那地方是個什麼黃河水利委員會駐渝辦事處,有好幾間房,似乎隻有一兩個辦事人員。

    姓吳的是個戴眼鏡的黑瘦子,他單獨同家霆見面時,起先說沒有姓鐘的這個人。

    後來,家霆說了《琵琶行》的開頭第二句“楓葉荻花秋瑟瑟”作接頭的暗号,姓吳的态度變了,說:“啊!鐘先生啊!你剛才說時我沒聽清楚。

    有這個人,不過,他出差了!下禮拜二晚上七點鐘你再來吧。

    ” 按照約定日期,家霆晚上又再次到臨江門海關巷去找“鐘先生”。

    到那裡後,仍是先找了戴眼鏡瘦黑的吳先生。

    吳先生記性很壞,見到家霆,似乎全忘了上次的事了。

    家霆又說了“楓葉荻花秋瑟瑟”作接頭暗号,他把家霆帶到一間挂着竹簾的卧室裡,開了電燈,叫家霆坐,說:“等一等!” 這是一間非常簡陋的卧室,竹床上的鋪蓋都很舊了。

    牆上有些地方糊着舊報紙。

    左邊是兩把木椅和一張舊藤茶幾,右邊竹制破舊書架上堆滿了《中央日報》和些書刊。

    一張小桌旁有把帶背的竹椅,窗台上放着些牙缸、牙刷等雜物,牆角有些盆盆罐罐。

     不多一會兒,聽到腳步聲。

    家霆緊張興奮地瞪眼看着,隻見竹簾一掀,進來一個中等個兒的人,戴副眼鏡,穿套半舊的藏青色西裝,開闊的前額,緊閉的嘴唇,略帶方形的下颌,額上有刀刻般的皺紋,鏡片下的眼睛射出一種尖銳的光芒,一頭頭發幹燥、粗硬、倔強。

    家霆站起身來,燈影下仔細一看,“啊”地叫道:“舅舅!” 實在高興,真的見到成都分别後日思夜想的忠華舅舅了!忠華舅舅多了一副眼鏡!想到分别後的思念之苦,想到分别後的許多遭遇,尤其是馮村舅舅的死,家霆刹那間,竟淚水濕了眼眶,說:“您好嗎?舅舅!” 柳忠華顯然是出乎意外,說:“啊,家霆,是你啊!”安慰似的笑了,親切地拍拍家霆的肩膀,捋捋他的頭發,說:“家霆,意外嗎?你又長高長大好多了!真是個幹練的青年人了呢!”他叫家霆坐下,自己也在床上坐下了,說:“雖然沒有見面,我常想念你們父子。

    你們的情況我也大緻有些了解。

    ”說到這裡,他顯得很難過,悼念地說:“你馮村舅舅的事我知道了!你來,是他叫你來的?” “他讓我把這交給您!”家霆拿出那個密封的信袋,慎重地遞到忠華舅舅手中,傷心地說,“他死了!” 柳忠華點頭接過信袋,沒有拆開看。

    顯然,這是件十分重要的東西。

    他仔細地将信袋對折了放進西裝上衣内的插袋裡,露出悲傷的眼神。

     家霆繼續說:“他也要我把他的情況全告訴您。

    他被捕後,上過重刑,有非常嚴重的内傷,但什麼都沒有說。

    ”講到這裡,家霆含着淚把有關馮村的事全部談了。

    談到激動時,又掉下淚來。

     柳忠華靜靜聽着,最後痛苦、憤怒地說:“他們對抗日有功的共産黨員、愛國志士秘密逮捕關押殺害,對日本人卻放手讓他們長驅直入。

    今天報上說洛陽又失守了!中原大敗,平漢路算是完全被日寇打通了,實在叫人不能忍受。

    ”稍停,又說:“有個詩人寫過詩悼念為抗戰犧牲的烈士,說:‘死,是我們民族挺直腰杆面對兇頑而無畏的證明;是我們民族必定能昂首生存下去的象征。

    ’這完全适用于馮村。

    他雖死猶生!” 家霆肅然,接着把别後的種種都講了。

    在忠華舅舅面前,什麼話都能講。

    心裡早憋得很苦了。

    他意識到時間寶貴,不能拖沓,隻能扼要地談。

    談了江津的經曆,又談到現在的經曆,把歐陽素心的事也告訴了舅舅。

     柳忠華為歐陽素心的事歎息,叫家霆必須堅強,要正确對待,說:“特務萬惡,她掉進了那樣一個深淵,你一定要特别警惕。

    同她斷了吧!”他對家霆進了民聲新專以後要做記者并且已經開始練筆表示滿意,特别叮囑家霆謹慎小心,不要冒失大意,不要赤膊上陣,說:“《三國演義》上的典韋雖然勇猛,但身無片甲,戰宛城時,身中數十槍血流滿地而死。

    現在特務太多,講點戰術講點策略,十分重要。

    ” 約摸談了一個鐘點,柳忠華親切地說:“家霆,舅舅見到你非常高興。

    但你馮村舅舅是因為自己病危有東西要交給我才叫你來找我的。

    以後你不要再來這裡了。

    有事我找你。

    那樣比較安全。

    ” 家霆想問問舅舅在幹什麼,覺得不應當問,就沒再問,隻把爸爸一年多來的情況告訴了舅舅,将爸爸十分思念舅舅的心情也講了。

     柳忠華聽了,點頭說:“告訴你爸爸,他選擇同程濤聲接近是對的。

    他應該沿這條路走!希望他珍重,也希望他堅定!有機會也許我會同他見面談一次的。

    ” 家霆巴不得能同舅舅一直談下去。

    但這時吳先生來了,掀簾看了一看,似乎示意柳忠華時間到了。

    柳忠華站起身來,說:“家霆,就這樣,我們分手了吧!” “舅舅!”家霆難舍難分,忍不住抓緊時間把心裡的要求說了出來,“我想尋找黨,舅舅能幫助我嗎?” 柳忠華微笑着十分關懷地說:“家霆,黨實際是無處不在的。

    現在與以前不同了!黨的力量正随着艱苦抗戰而壯大,随着人民的擁護而壯大,随着反對國民黨反動派的專制法西斯與貪污腐化而壯大,你沒有感覺到嗎?無須舅舅幫你找。

    隻要一個人在走一條正确的進步的路,在這條路上一定會遇到他的同志的。

    ” “我能自己到紅岩村、曾家岩八路軍辦事處去找嗎?” “以後必須去時,當然可以去。

    但那裡有特務監視,在國統區隐蔽是十分必要的。

    ”見家霆點頭,柳忠華繼續說,“你應當用自己的表現找到黨!你年輕有為,要抓緊充實、武裝自己。

    重慶有個好條件,‘新華書店’裡有好書買,《新華日報》可以讀到。

    我希望下次再見到你時,你比這次更成熟、更有大的進步。

    也許那時候,你不會再像個孩子似的說要舅舅來幫你包辦什麼事了。

    你說是不?”他的話懇切、溫暖。

     夜色中,家霆回到餘家巷,童霜威正在燈下看書。

    這一向,童霜威停止了《三朝三帝論》的寫作。

    他的心緒不甯,使他無法安靜地坐在那裡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作。

    四月中旬,日軍在中牟一帶渡過黃河後,豫中會戰三十多天,雖然給日寇一定的傷亡損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