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關燈
居然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上午十點鐘就見到了陽光。

    童家霆匆匆到陳瑪荔的公館去赴約。

    他雖看到天氣晴朗,心裡仍像見到陰霾天氣一樣沉重。

     馮村的事使他沉重;歐陽素心的事使他沉重;早上報紙上的新聞也使他沉重:四月十七日,日寇在河南發動猛烈進攻後,渡過黃河,國軍在七天内,丢失了鄭州、荥陽、密縣、虎牢關等大片土地和城市,看來日寇是想打通平漢路。

    國事如此,加上個人遭遇,家霆怎麼能不扼腕歎息。

     他怕到陳瑪荔那裡去,又不能不去。

    總算還好,陳瑪荔很忙,在約定的時間,準時在會客廳裡見到他後,說:“我今天有事,馬上要出去參加一個宴會,讓我們開門見山地把事談一談。

    ” 這女人,做事講究效率,講話也是。

    她請家霆在大沙發上坐下,自己陪家霆坐在大沙發上,吸着煙說:“馮村今晚就可釋放。

    他是因為交遊廣闊、又會日文涉及漢奸嫌疑被捕的。

    (家霆想:咦,怎麼罪名又改變了?)所好查無實據,各方面都有人營救說情,加上現在他又得了重病,所以,今晚你可以通知‘渝光書店’做好準備。

    晚上九點以後,會有車子送他回去的。

    ” 家霆心情激動,也說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

    聽說馮村舅舅又病重,問:“他的病要緊嗎?” 陳瑪荔點頭:“很重!你可以仍請燕東山給他醫治嘛!不過,盤尼西林針藥沒有了。

    我本想給你設法再弄一些,沒有弄到。

    ”這女人也許就是個熱心人,也許是一種交際手腕的運用,使人無法捉摸。

     “要注意一個問題!”陳瑪荔又叮囑,“人釋放了,不要聲張,更不要給他們添麻煩。

    ”這“他們”當然指的是特務機關了,“我賣了大面子才幫你這個忙的。

    不要給我也添麻煩。

    ” 家霆點頭,說:“當然,Aunt,我非常感謝。

    ” 陳瑪荔笑笑,說:“我很欣賞你對你馮村舅舅的情意。

    我喜歡重感情的人。

    反正,你這次算是欠了我的債了!怎麼還這個債?”她朝家霆看看笑笑,“以後你考慮!我不急。

    ” 陳瑪荔今天沒有着意打扮,穿得淡雅,是一套銀灰色的西服和一雙黑皮鞋,未塗口紅,臉色顯得蒼白疲乏,但眼波流盼,依然光芒四射,同牆上那幅巨大全身油畫像上的她相同。

     家霆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略一猶豫,陳瑪荔似乎能看穿他在想些什麼,笑笑說:“Adonis,‘有事有人,無事無人’,過河拆橋就不好。

    以後,你仍要常來。

    如果我有需要,你能像我幫助你那樣幫助我嗎?” 家霆規規矩矩地說:“Aunt,我希望我能那樣做!” 陳瑪荔看着他笑笑說:“你氣色不好!什麼事使你變得這樣?可以告訴我嗎?” 家霆當然不會把歐陽素心的事告訴她,敷衍着說:“為馮村舅舅的事心裡一直不甯,也忙。

    ” “啊,對了!”陳瑪荔丢掉煙蒂,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那篇發表在《抗戰文壇》刊物上的《田賦征實八大弊病》的文章,署的是你同燕寅兒的名字,是你們合作的?寫得實在不好!” 家霆不能不承認,卻想:以後寫稿該用筆名,可以省去不少麻煩。

    因此點頭,卻沒說話。

     “你的知識庫豐富,也勤奮,可是我很怕你會左傾。

    ”陳瑪荔流露出深思,關切地說,“你已經進了民聲新專,又怎麼寫這種損害政府威信的文章呢?況且,《抗戰文壇》是個左傾雜志,戰時新聞檢查局以後要扣檢它的文章!” 家霆辯解說:“我們那篇文章完全符合事實。

    田賦征實弊端嚴重,寫出來有利于改進比不寫好!” “但對政府不利,實際是攻擊政府的。

    我再說一次,以後,你有文章拿來給我,我來給你找地方發表。

    我一定可以把你培養成名記者。

    ” 家霆沒有做聲。

     陳瑪荔又笑了,看看手上的金表,站起身來,說:“Adonis,今天不能再談了,我叮囑你的話你要記牢。

    ” 家霆點頭,起身要走。

    陳瑪荔說:“别走,我讓車子送你回家!”她從提包裡掏出金套的蜜絲佛陀唇膏和一面小鏡,對着鏡子迅速地搽口紅。

    口紅一塗,整個臉變得容光煥發了。

    她用迷人的口氣問家霆:“怎麼樣?好看嗎?” 家霆點頭,誠實地說:“很好!”卻又說:“Aunt,我還要去别處有事,不坐您的車了!”說完,轉身就走。

     陳瑪荔熱情地叫他:“停一停!馬上一塊兒走。

    ”但沒有叫住家霆。

     家霆出來,走在陽光下,想到馮村舅舅可以出獄了,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擔心他的病情,又忐忑不安。

    正在路邊走,忽然一輛從後面開來的“福特”藍色轎車“嗞”地煞車,停在他身邊。

     他看到陳瑪荔在車窗裡笑着向他招手,并且迅即開了車門。

    他沒奈何地隻好上車,車“嗚”地又開駛了。

     她問:“上哪?” 家霆隻好說:“回家。

    ” “你太客氣了!”她笑笑說,“其實我順路。

    ”她告訴司機:“先到餘家巷。

    ” 一路上,她似在思索什麼問題,沉默着。

    家霆也沉默着。

    車子開到餘家巷口,停了下來。

    家霆下車,她向家霆笑笑,驅車遠去。

     家霆回到家裡,急急忙忙把陳瑪荔談的有關馮村的事全部講了。

    正在看報的童霜威聽了後,說:“唉,總算可以出來了!但不知病成什麼樣了?這樣吧,今晚我和你都到‘渝光書店’等着,你下午先去找甘漢江打個招呼,把床鋪什麼的都給安排好。

    ”又說:“下午,你再找一下燕東山如何?等馮村一回來就請他抓緊時間治療,不要誤事。

    ” 房東陳太太家的女傭侯嫂将一葷一素一湯和米飯用托盤送來了。

    童霜威父子倆草草吃了午飯。

    家霆讓爸爸午睡,自己就去“渝光書店”了。

    “渝光書店”在繼續營業,主要管事的就是甘漢江了。

    家霆找到他一說,他喜出望外。

    這一向,他東奔西走營救馮村很出力,沒想到今晚就能釋放,說:“軍統和中統有矛盾,中統抓了人不認賬,社會上都以為是軍統幹的,使戴笠惱火。

    這次抓馮村的事,聽說也如此。

    中統怕軍統找麻煩,替馮村說情營救的人又來自四面八方。

    據說馮村的辮子也抓不住,估計現在又病了,所以幹脆卸包袱了!” 家霆讓他在吃的、睡的、用水及換衣等等方面都做好準備,告訴他:晚上八點再見。

    離開“渝光書店”後,決定去燕寅兒家,請她同去找燕東山。

     到了燕公館,燕翹老人正在午睡,燕姗姗照例在外邊忙于采訪,燕寅兒正在房裡看書。

    這間房,是她和姗姗大姐同住的,布置得挺藝術,桌上有普希金、托爾斯泰、魯迅的石膏像。

    牆上有些世界名畫的複印件。

    瓶裡插着孔雀尾翎和野雞尾翎。

    見到家霆來了,燕寅兒很高興,眼睛喜燦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