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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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湯瓢敲打鍋兒聲,鮮菜下鍋的“嗤啦”炸響聲,喝酒搳拳的吼叫聲,戲園子裡的鑼鼓聲,都從臨街的窗口裡傳進來。

     童霜威仍想不出這個“鐘放”是誰,心裡納悶,像揣着個謎似的解不開,隻是又想:我也早是個有地位名望的人,認識我而我不認識的人并不少,問:“這個鐘放多大年歲了?” 程濤聲說:“說不準,大約四十幾歲,不到五十歲吧。

    中等個兒,你們江南口音,一個很沉着堅強的人。

    ” 童霜威依然想不出“鐘放”是誰,心裡想:反正,以後總會認識的吧!就也不去多想了。

    當晚,兩人同在春熙路上小吃店裡吃了晚飯,才分手告别。

    他覺得這次成都之遊十分值得。

     童霜威在饒公館又住了一夜,準備第二天早晨由饒公館派汽車送去找謝元嵩。

    這一夜,可能是由于白天同程濤聲談多了,動了感情,夜晚,又喝了點濃茶,睡在床上,怎麼也睡不着,失眠了。

    那束在青羊宮向賣花少女購得的臘梅插在桌上花瓶内,發出幽香,夜晚特别醉人。

    但饒頌天房裡傳來的鴉片煙香,很快就将臘梅的香氣全部沖沒了。

    夜裡,聽到極細微的小雨聲,滴滴答答。

    接着,聽到乞丐讨飯的哀啼聲:“善人老爺,鍋巴剩飯!……”又聽到小販遙遠、凄涼的喝賣聲:“熱——雞蛋!”“鹽茶雞蛋!”“香油鹵兔!”“湯圓!——”“椒鹽粽子啊熱哩——呃——”更聽着“嘡!嘡!嘡!”三更鑼響。

    童霜威忽然想起了抗戰爆發前那年,應吳江縣長江懷南之邀到蘇州遊玩的事。

    那夜,也睡不好,老是聽着鄰室的牌聲,又靜聽着馄饨擔敲着“笃笃!笃笃!”的竹梆聲。

    早晨醒來,聽到一個清脆動聽的賣花少女的賣花聲,心裡那種怅然,同現在差不多。

    江懷南早落水做了漢奸了!方麗清現在怎麼樣了?…… 低沉模糊的喧嘩嘈雜之聲,像流水一樣向遠處展開,怎麼也睡不着。

    過去的事都像演電影似的展開在眼前了。

    童霜威就這樣一直熬到聽到鑼聲“嘡!嘡!嘡!嘡!嘡!”打了五更,開電燈看看表,已是淩晨三點左右。

    思索着明天上午去同謝元嵩見面算賬,更睡不着。

    直到又聽到運糞車的輪子壓在坎坷不平的街面上發出的“隆隆”聲,估計天快亮了,卻忽又疲乏得睡熟了。

     睡醒來時,已是八點多鐘,鼻子裡又聞到鴉片煙香。

    童霜威明白可能是饒公館的主人在抽早上的一遍鴉片。

    童霜威馬上起床。

    見童霜威起來了,一個俊俏靈巧的丫頭馬上打來了洗臉水和漱口水,接着,又端上香茶。

    然後送上了幾色早點:擔擔面、紅油抄手、八寶油糕、醪糟湯圓。

    那個年輕管家上來問清了童霜威要去的地方,讓小汽車送童霜威到永安街找謝元嵩。

     早晨的成都,街上依然市聲喧嚣。

    狹窄的街邊上菜販擁擠,陳列着鮮嫩蔬菜,水洩不通。

    一些喊賣“辣辣菜”“菜——豆花——”“椒麻——筍子——”“大頭菜絲子”的小販,與一些敲竹梆賣“馬蹄糕”和“蒸蒸糕”的小販到處吆喝。

    小食攤攤上,一股蔥花、花椒、豬雜味撲鼻沖來,好像是賣“腸腸兒粉”的,也有腥膻的“羊肉湯鍋”,賣醪糟雞蛋和湯圓的攤攤,賣涼粉、素面和鍋盔的攤攤……童霜威坐在小汽車裡,故意開了一點車窗,便于欣賞這與重慶既相仿又不同的成都早晨市容。

     汽車轉來繞去,終于馳到謝元嵩住的地方——永安街三十五号來了。

    沒想到這是一個當鋪!當鋪名叫“鼎信”,赫赫兩扇包着鐵皮的大門,門上密密麻麻釘滿鐵釘,像個監獄似的陰森可怖。

    門口的招牌有一尺多長,上面寫了個黑色大“當”字。

     童霜威讓司機等着,自己下車走到當鋪門口,想:莫非家霆把謝元嵩的地址寫錯了?是個當鋪呀,怎麼會住在當鋪裡呢?心裡想着,腳下已邁進了當鋪的高門檻,隻見一男一女兩個穿得破爛寒酸的人正在當東西。

    櫃台高過人頭,櫃台上裝設木欄留有一個方孔。

    從方孔裡,可以看到朝奉冷冰冰的臉,也可以将當的衣物遞進去,将當票和錢鈔遞出來。

     童霜威猶豫了一下,本想不問了,又一想,謝元嵩這人專會幹些出人意料的事,誰能肯定他一定不在這裡呢?因此走上前去,朝那方孔裡問:“謝元嵩在這裡嗎?” 誰知,留山羊胡子戴老花鏡的老朝奉見童霜威服飾講究,氣度軒昂,竟十分客氣地說:“請問尊姓大名,從哪裡來?” 童霜威遞過一張名片,老朝奉在老花眼鏡下看了,馬上更客氣地用手指指:“他,他……本來在這後邊住,前些日子剛遷到隔壁三十七号樓上去了。

    請大駕到那裡一找便是。

    ” 童霜威點點頭回身走出當鋪,心想:謝元嵩真會搗鬼!怎麼原先住在這麼個像陰曹地府似的當鋪裡?又一想,當鋪的老朝奉态度十分謙恭,難道謝元嵩會是當鋪的老闆?正想着,已經到了三十七号門口。

    一看,更迷惑了!門口是個剛粉刷好的封閉的店面式樣的房子,似乎還剛開張,但已經挂着“蓉盛企業有限公司”的一塊長招牌。

    有一扇銅把手的玻璃大門已經開了。

    童霜威走進去,見裡邊倒像個生意場所,擺着些桌椅,一個塗脂抹粉的年輕女人坐在一張類似會計賬房用的桌子旁敲打算盤寫賬,一個穿西裝的年輕男人正在數點一些木箱裡的瓶瓶罐罐,那是些美國瓶裝咖啡、菊花牌淡奶、克甯奶粉之類,也有一紙箱駱駝牌香煙。

    另一邊沿牆堆放着一些紙盒,内裝紅紅綠綠的玻璃牙刷、玻璃褲帶,一望而知都是美軍的物資。

    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見童霜威進來了,女的嬌聲嬌氣問:“找誰?”男的也上來問:“什麼事?” 童霜威把名片一遞,說:“我找謝元嵩。

    ” “啊啊啊。

    ”男的客氣起來:“他在樓上,我上去通報。

    ”說着,拿了名片就往後邊的門裡進去了,隻聽到“冬冬冬”腳步上樓的聲音。

     女的客氣地請童霜威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又忙着“噼噼啪啪”打算盤記賬了。

     一會兒,隻聽樓梯響,男青年下來了,非常客氣:“請上樓吧!他剛起來。

    ” 童霜威也不多說,跟着青年人進後門上樓。

    想起過去的事,對謝元嵩充滿怨恨,想:見到了他,我一定得好好訓他一通,然後要同他把些問題弄清,要他賠禮道歉…… 樓梯既窄又陡,也破舊了。

    正邁步上樓,腳下踩得扶梯“叽叽咕咕”叫,隻聽得上邊謝元嵩的聲音異常親熱地在高叫:“啊,嘯天兄,别來無恙!别來無恙!” 擡臉一看,謝元嵩正在上邊樓梯口迎接着呢。

    他挺着肚子,瞪着兩隻蛤蟆眼帶着笑意,一張蛤蟆嘴笑得像彌勒佛。

    他不斷拱着手,似在禱告,連聲說:“嘯天兄!嘯天兄!見到你真是高興!真是高興!”他矮胖秃頂皮膚光溜溜的樣子沒有變,隻是肚子似乎更大了。

    穿着一套深灰色西裝,打條淡藍花領帶,仍給人一種老實憨厚的印象。

     童霜威心裡憋氣,“拳頭不打笑臉”,對謝元嵩這種老滑頭、老牛筋、老臉皮,有什麼辦法呢?但也不想回禮,手未拱,話未說,邁步上了樓,到了謝元嵩那間卧房裡,仍舊闆着臉沒有招呼也沒有說話。

     房裡濃烈的雪茄煙味熏人。

    迎面牆上有張十六英寸的大照片,謝元嵩瞪着蛤蟆眼穿戴了美國榮譽法學博士衣冠攝的。

    模樣似炫耀似顯示。

    另一面牆上有個條幅,寫的草書倒頗雄渾俊逸。

     謝元嵩對陪童霜威上樓來的年輕人說:“快泡茶來!這是童秘書長!” “什麼童秘書長!”童霜威不滿地頂了一句,也辨不清謝元嵩是諷刺還是吹捧,自己氣鼓鼓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謝元嵩拿雪茄自己點火吸煙,又敬童霜威一支,童霜威皺眉搖頭未接。

    謝元嵩依舊笑笑的,忽然無窮感慨:“嘯天兄,‘孤島’一别,四年多了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