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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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病得不輕,送什麼吃的呢?主要是要請高明的醫生給他治病。

    ” 家霆心裡難受,隻好說:“我立刻設法請燕東山去看病。

    明天什麼時候讓他去呢?” “明天下午三點你來我處。

    我們商量後讓人陪他去。

    你要知道,我正在設法弄一種美國的新藥。

    這種新藥叫盤尼西林,很難弄到,但能救命!”末了又叮囑孩子似的說:“你還是穿我送你的那種空軍服來,好嗎?我愛看你穿那種衣裳!” 話說到頭了。

    家霆答應後,同陳瑪荔告别,挂上了電話,馬上又打電話給燕寅兒。

    燕寅兒在家,家霆把同陳瑪荔聯系的情況講了。

    寅兒爽快地說:“哥哥的事,我負責找他,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這樣吧!明天你三點同陳瑪荔談後,打電話給我,再約定時間,讓哥哥去探望馮經理給他治病。

    ” 事情這麼定了。

    家霆回到家裡把全部情況講了。

    童霜威聽說馮村在囚禁中病重,心裡不快,背着手來回踱步。

    半晌,去菜櫥中拿酒瓶。

    那是一瓶封着頭的泸州大曲,還是剛由江津回重慶時馮村送來的。

    童霜威平時不喝酒,戰前在南京時隻是偶然傷風感冒或心情特殊時喝點英國的三星斧頭白蘭地。

    但今夜,卻打開了酒瓶,倒了些酒,獨自悶悶喝将起來,長歎着說:“隻怪我處境寂寥,人事蕭索,眼見馮村身陷囹圄,卻無從援手。

    人情冷熱,世态炎涼,我心裡太清楚了。

    來重慶這些日子,來看望我的人不是沒有,但不太多,而且大人物親自來的可以說一個也沒有。

    我為馮村跑了不少人家,一點效果也不見。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

    ’人非草木,怎能無動于衷?”說畢,怆然淚下,“我也不能老是獨自坐在家裡寫書了!我要自己主動些了!我要選擇主動!你懂嗎?” 家霆也感痛心,說:“忠華舅舅去年在成都同我們分手時說過:‘到目的地,定會看到許多痛心事,但也要看到希望在前。

    戰争使腐朽的東西更腐朽,也引發刺激了新的生機,能看到這點,就不會消極悲觀。

    ’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他将爸爸勸慰了一番,覺察到爸爸剛才講的話的分量,爸爸講的絕對不是醉話。

    後來,他讓爸爸睡了,自己寂寞無聊地坐在燈下。

    這時,雨又潺潺下開了。

    院子裡草叢、牆縫中有秋蟲哀鳴合唱。

    他想着馮村,想着歐陽素心……想到了遙遠的南京潇湘路夜雨時風掃柳樹枝的瑟瑟聲,想起了上海環龍路,那幢華麗的攀滿碧綠爬山虎藤蘿和翠葉的花園洋房樓上畫室裡那幅奇妙的《山在虛無缥缈間》的油畫。

    ……他想唱歌,唱那隻在江津得勝壩國立中學裡學會的歌。

    歌詞是: 我走遍茫茫的天涯路, 我望斷遙遠的雲和樹, 多少的往事堪重數, 你呀,你在何處?…… 這歌,無論歌詞還是曲調,都能抒發他此時的感情與憂傷,能表達他的心境與思念。

    但是,他不能高聲唱也沒有唱。

    他就這樣木然地坐着,直到深夜。

     第二天中午,出了明亮的太陽。

    下午三點鐘,童家霆穿了絲光咔叽空軍服又是一分不差地準時到了陳瑪荔帶點豪華氣派的客廳裡。

     陳瑪荔裝束娴雅,穿的就是客廳裡她那幅全身大油畫上的衣服,神采風韻非同一般。

    客廳裡有了她栩栩如生的全身巨幅畫像,又有了她活生生的本人存在,變得明亮、輝煌,氣氛活躍而神秘。

     她看到家霆時,高興地笑了,說:“Adonis,你真準時,守時的人必定有信義。

    ”又贊賞地說:“你穿這套衣服太妙了!使我想起許多往事!”她站起來馬上拎起手提皮夾,說:“走!這裡等一會兒有人要來,我不想見!我們去慈雲寺談,那兒幽靜。

    車子在外面等着。

    ” 藍色轎車的司機對陳瑪荔十分恭敬。

    開了車門,讓陳瑪荔和家霆上車。

    他好像事先已經知道要到慈雲寺,沒聽到陳瑪荔吩咐,已驅車飛也似的向儲奇門擺渡處進發了。

     她搽的香水,香得使人昏暈。

    家霆還不知道慈雲寺是什麼地方,隻估計是處名勝。

    一路上,有司機在,他覺得馮村的事不便談,沉默着,聽陳瑪荔介紹慈雲寺。

     陳瑪荔說:“慈雲寺在南岸玄壇廟的獅子山上,聽說是唐朝開始建造的。

    清朝乾隆年間又重建。

    依山傍岩,西臨長江,風景極好。

    我以前聽蔣夫人說她去過,印象不錯。

    聞名已久,所以今天特地去看看。

    ” 家霆問:“有什麼值得看的東西嗎?” 她說:“聽說,寺殿正中,有一尊玉佛,重三千多斤,是我國現有的最大玉佛之一,當初是從緬甸迎來的。

    寺内荷花池畔有一株葉樹繁茂的菩提樹,據說全四川僅此一株。

    菩提樹佛經上稱之為‘聖樹’,你過去見過沒有?” 家霆說:“菩提樹是什麼樣的?” “我也沒見過。

    ”陳瑪荔風趣地說,“所以要去看看呀!”她掏出香煙來抽,點火吐出濃煙,笑着問:“怕煙嗎?” 家霆笑笑點頭說:“如果要我老實地說,怕!” 她今天是經過精密化妝的,妩媚大方,豐潤的塗着口紅的唇邊挂上一絲朦胧的富于女性魅力的微笑,說:“待客之道,客人怕煙,我就不吸!”她搖開了車窗,笑着将一支剛吸了一口的駱駝牌香煙扔到了窗外。

     他笑了。

     她看着他說:“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像個孩子,那麼年輕、明亮,無憂無患。

    ” 于是,她似炫耀又似親熱地談了一些政治上的事和一些她工作上的事,使家霆感到她是怕冷淡了客人,所以才無話找話在講。

    她熱情奔放的談風,使人感到她是一個既有魄力又有能量的女人。

    她談起:蔣夫人最近很忙,也許将随蔣主席出國去開一個重要的會議,正在制裝……她談起有些美國人是合作得很好的,像陳納德;有些美國人卻常拆中國的爛污,像史迪威和那個記者西奧多·懷特。

    但這無足輕重。

    美國為了它的利益,隻會支持蔣主席,決不會真正全力去支持共産黨的。

    這點必須看到! 然後,她突然說:“Adonis!你的《間關萬裡》連載出的那幾萬字又出來了。

    我已讀了!你沒有聽我的勸告。

    說實話,你的文章跟西奧多·懷特今春從河南回來向美國發的電訊和文稿相差無幾,很不好。

    懷特的文章,蔣主席看了是很生氣的。

    ” 家霆平靜但是倔犟地說:“Aunt,我說過,那全是我親眼看見親身經曆的,一點虛假也沒有。

    我正在學新聞,也開始在學做記者,我要有記者的良知和良心。

    ” 兩人都沉默了。

    汽車到了儲奇門,向南岸擺渡。

    這裡,人渡和車渡是分開的。

    車子開上渡船,擺渡相當費事。

    兩人坐輪渡過江後,等着車子擺渡,都隻說了些閑話。

    江邊風大,車子順利過了江,兩人上車,司機繼續疾馳。

    兩人才又談起來。

     陳瑪荔凝視着家霆,有一種關切,說:“我不是要同你争辯。

    我隻是說,你應當愛國!” “我當然愛國!”家霆真誠而坦然地說,“正因為我愛國,所以才如實寫。

    我是希望國家好,人民少受點苦難,抗戰早日勝利。

    我們這個國家災難深重,從我小時候就是内憂外患。

    可是現在仍是内憂外患。

    我怎麼能無動于衷?” 汽車飛快地行駛着。

    陳瑪荔搖頭,用一種愛護家霆的語氣說:“我早誇你是有才華的。

    正因如此,我要你把才華用到正道上來。

    千萬不要站到對立面去,不要接受左的一套的影響。

    亂世出英雄,這場戰争會使許多記者出名得利的。

    你要好自為之!”見家霆沒有點頭,她說:“我知道,年輕人有個通病,總是喜歡偏激、激進,總是喜歡把辱罵政府當作進步,總是喜歡心懷不滿,總是容易同情反對黨。

    但你想過沒有?你要有成就該依靠誰?這個國家這個政府誰在做主?站在反對的立場和對立面的人是容易遭到不幸的。

    甚至就會像馮村一樣。

    你應當有所選擇!” 家霆心裡倔犟地想:可不,我當然知道怎樣選擇!說:“難道不讓人講話?” “講話可以,但不能亂講!” 家霆沉默了。

    今天來不是來争辯的,是來為營救馮村舅舅出力的。

    他克制住自己的不快與激動,悶不吱聲,隻是既然陳瑪荔提到了馮村,他就說:“我希望等會兒您詳細把馮村舅舅的情況告訴我。

    ” 陳瑪荔矜持地點點頭,她也沉默了,情緒似乎沒有剛才高了。

    她一定是個性格很強的女人,拂了她的意,當然不高興。

     沉默了半晌,汽車終于到達了慈雲寺下。

    兩人下車一起拾級走上山去。

    茂林翠竹,景色宜人。

    陽光被雲團遮住,天氣忽又陰沉,遠處江上及對岸重慶市區似有淡淡的白霧缭繞飄動。

    慈雲寺已經破舊,顯得敗落衰頹,黯然無光,結構倒是别具一格,跷鳌懸鈴,雄偉壯觀。

     她伸出手來,說:“Adonis,扶着我!”她穿的高跟鞋。

     家霆說:“好,Aunt!”他扶着她的手腕,她卻讓他挽着她的臂膀,說:“今天隻可談景色,不再談那些使我掃興也使你不高興的話了,好嗎?” 家霆笑笑,說:“我并沒有不高興。

    ”卻馬上問:“Aunt,您快談談馮村舅舅的事吧!” 她搖搖頭,說:“你對他真關心!這說明你是個講情誼的人。

    我喜歡這樣。

    ”說着,側臉看着家霆,說:“葉秋萍回來了!我找了他,但馮村的事确實嚴重。

    中統和軍統都在注視他。

    隻不過中統先下了手罷了。

    中統曾會同重慶國民黨市黨部一再幹涉過‘渝光書店’的業務,審查過賬目,特别注意經濟上的來蹤去迹,看看是否共産黨給了資助。

    隻是沒有漏洞。

    要馮村參加國民黨,發了表給他,馮村不肯填表,卻說:‘信佛教不一定非做和尚,而做和尚的卻不一定都信佛教。

    ’他交遊廣闊,來往的人什麼黨派都有,人都說他這人不錯。

    這就更可怕。

    這次抓他,說是抓到了他的鐵證。

    ” “什麼鐵證?” “誰知道!反正抓人總說有鐵證的。

    聽張洪池說,沙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