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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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自己這種敏感是否真實。

    他卻不能不警惕地提醒自己:還是保持距離的好。

    心裡這個秘密他無法對人訴說。

    對爸爸,不能說;對姗姗大姐和燕寅兒,也不能說。

    對陳瑪荔,他也并不全是反感。

    她對他确實熱情、坦率、關心。

    她說要在馮村的事上幫助他似也是真的,并不虛僞。

    反感是在于陳瑪荔那種右的黨氣,那種有時過分親昵和暧昧得難以說清的态度。

    這兩樣都是他受不了的。

    但,現在為了馮村,還是隻有找她,怎麼辦呢? 為了逃避,家霆向陳瑪荔要了電話号碼,用打電話的方式隔幾天打一次電話去。

    起初,她在電話中,總是約定時間,要家霆到她那裡去。

    家霆總是推說忙,有事。

    幾次一來,她也不再勉強了。

    雖然,保持着風度,态度仍和藹親切,隻是說:“好吧!這件事你放心!我答應了的事總是會努力辦的。

    ” 家霆同陳瑪荔保持着電話聯系,他認為比較巧妙,也意會到這可能會得罪陳瑪荔,心裡有時又隐隐覺得抱歉,但沒有辦法!不這樣又怎麼辦? 想不到,葉秋萍竟到十一月下旬也沒有回重慶,馮村的事隻好耐心等待。

    為這,家霆有時抑郁得想痛哭。

    望着昏沉沉下雨的天空,老覺得天像一口陰沉沉的鐵鍋籠罩了一切。

    到了夜晚,天就是一口黑鐵鍋,籠罩得更密更嚴更叫人透不過氣來。

    夜雨秋燈,心裡恻恻,神經始終繃得緊緊的無法松弛。

     幸虧有燕寅兒,每天去學校裡上課能夠見面,平時又常常來往。

    兩人很談得來,常常為了給報刊寫文章和完成老師的命題作文一同進行采訪。

    又能一同玩玩,到國泰電影院看看電影,到抗建堂、青年館看看話劇。

    中央青年劇社演出的《大地黃金》《金風剪玉衣》,中國藝術劇社演出的《杏花春雨江南》和《戲劇春秋》,都是燕寅兒把票買來請家霆看的。

    燕寅兒興趣廣泛,豪放溫柔,快快樂樂,給人的感覺如箫管般悠揚,又如鮮花般芬芳。

    她天真無邪,同她在一起容易使人愉快。

    使家霆憂慮的是:她有一股熱情,有時不自覺地表現出對家霆有一種愛。

    是愛情嗎?當然可能是的。

    為了這,家霆曾決定:還是應當同她保持距離的好!也決定過:我應當早早把歐陽的事告訴她。

    告訴她,除了歐陽,我既不可能愛上别人,也不應該愛上别人。

    但每當自己心裡苦悶,見到燕寅兒熱呵呵的态度和赤誠一片的關切後,話就難以出口了。

    當一個姑娘,她并沒有向你表白什麼,你卻先來向她表示拒絕,既不禮貌也不應該。

    粗魯的、可笑的冒昧,家霆覺得不能做。

    何況,燕寅兒那種有教養的大家氣度和她的天真無邪能使你無法往别的方面多想。

    她對有些同學,無論男女,也是那樣大方熱情,無代價地給人家以從精神到金錢上的幫助,同人家一起出去采訪。

    這樣,使家霆就不能不聽之任之了。

    因為,他感到自己确實也喜歡同她在一起,她能鼓舞人上進,使人昂揚奮發。

    同她在一起,他能暫時抛開因馮村的被捕和歐陽的失蹤引起的憂傷和煩惱,他能拿起筆寫作,他能不至于消沉得隻想蹲在家裡閱讀書報雜志。

     他記得一位哲人說過:“在生命的勞苦黯淡中,乍然看見一樣美麗的東西,同時立刻感覺到自己的命運必定與那分美麗相纏相繞,那就是愛!”于是,他隻能在這種清晰的友情、朦胧的愛中同燕寅兒保持節制地來往、相處。

    不管燕寅兒怎樣想,家霆心中都是對愛情保持着心防,保持着警戒的。

     當然,天下事誰也想不到命運會有多麼神奇,天下會有多少巧事。

     那天午後,家霆被燕寅兒硬邀去看川戲。

    家霆對這沒有興趣。

    他在江津時,曾到演川戲的“江聲舞台”看過一次川戲。

    戲園小,葉子煙和香煙味熏人欲嘔。

    看了一出《八陣圖》,見那演陸遜的武生武功不怎麼樣,蹚馬、舞槍、耍翎子都不精彩,對場面幫腔不習慣,覺得吵鬧,沒看完就出來了。

    所以這次燕寅兒邀約,家霆說:“不去了吧,我不愛川戲!” 誰知,燕寅兒笑着說:“非看不可!今天下午是名醜角會演,在機房街鼎新舞台,現在叫悅和戲院了。

    有些戲一定精彩,你知道,我為什麼邀你去看?” 家霆也笑了,說:“準是你又給我替‘重慶今昔’想了個題目,寫川戲!” 燕寅兒閃着那對扇子般的睫毛說:“你還真是聰明,果然如此!但寫川戲題目太大,我給你出了個小題,就叫《川戲醜角今昔》你看如何?”說着,從小手提包裡掏出一大張紙來,說:“給,這是替你收集的一些關于川劇醜角的資料。

    你自己再去圖書館找一點。

    看了下午的戲,我看寫個上下篇也不難!” 家霆接過紙來看,上面寫的是川戲醜角分類,羅列了武醜、老醜、袍帶醜、龍箭醜、方巾醜、婆子醜、神怪醜、小生醜、娃娃醜、襟襟醜、褶子醜、煙子醜等十幾項,有的一看就明白,有的不好懂。

    家霆一看,“煙子醜”下注的說明是:“扮演的是各類農夫、勞工之類,大都具有善良而風趣的性格與優美品德,如《荷珠配》中之趙旺等。

    ”“龍箭醜”下注的是:“扮演的是出征、狩獵的暴君昏王,如《三伐宋》中的宋康王,《采桑封官》中的齊宣王等。

    ” 家霆心裡感激,說:“為什麼你偏愛川戲又要專看醜角戲呢?” “你可别小看了川戲藝術,一樣東西像一個人一樣,不接觸你是不會了解它的。

    做記者興趣應當廣泛,知識應當豐富,你不該把川戲排斥在外。

    至于醜角戲,我并不特别愛好,隻是聽說川戲中的醜角嬉笑怒罵、冷嘲熱諷俱全,特地來看看試試。

    ” 後來,家霆就同燕寅兒一起去悅和戲院看川戲了。

    節目一共四個:《順天時》《打胖官》《議劍獻劍》和《歸正樓》,家霆都不熟悉。

    倒也好,不熟悉更新鮮。

    戲園子本來就不講究,開戲後抽煙的人多,嗑瓜子的人多,聊天和哄笑的人多,男男女女花花綠綠,秩序不好,喧鬧得很。

    但幾出戲确有特色。

    演《順天時》,醜角表演土行孫,巧妙運用矮子身法,半個小時的戲一直栽“矮樁”,使人以為這醜角個子生來就那麼矮小,誰知劇終他突然站了起來,由矮變高,還了自己本來面目,博得了滿堂彩。

     演《打胖官》時,醜角演胖官,和官太太有段十分精彩的台詞: 官太太問:“縣衙裡的所有差役哪裡去了?” 胖官答:“收捐讨稅去了!” 官太太:“嗨,哪有那麼多的捐稅?” 胖官:“你豈不聞民國萬歲(稅)萬萬歲(稅)!” 這是醜角即興插科打诨,卻引起掌聲如雷。

     表演《議劍獻劍》時,演曹操的竟是醜角。

    曹操從王允手中接劍觀賞時,雙手背劍從肩後亮出,分别側起左右腿,口中贊道:“好劍!好劍!”腳尖踢劍出鞘,這樣一個“雙朝天腿”的絕技,不僅表現了曹操膽大妄為和狡詐的性格,也突出了寶劍這一道具在戲中的重大作用。

    功底深厚,造詣不凡。

     最後一出折子戲《歸正樓》,醜角演的是個乞丐邱元瑞,有一段精彩的唱:“那高樓住它做啥?窟(四川方言,音‘哭’,意為‘住’‘蹲’)橋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壩地鋪免得絆娃娃;那高頭大馬騎它做啥?那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绫羅綢緞穿它做啥?穿襟襟挂绺绺風流潇灑;那嘎嘎(四川方言,意為‘肉’)吃它做啥?喝稀飯免得塞牙巴……”這本是折喜劇,通過窮乞丐演唱出來的那種憤世嫉俗的悲涼之情,使人難忘。

     家霆和燕寅兒一起看得滿意,散場出來,陷身人的漩渦中,已是五點多鐘。

    天上又在落雨了,路人中打着雨傘的不少。

    兩人淋着雨,踩着濕爛的路,快步往前走。

    有個報童跑上來,問:“《新華日報》要不?”家霆掏錢買了一份折疊了塞在口袋裡。

    兩人并肩走着走着,到公共汽車站,好不容易擠上了車。

     車子老牛破車慢慢騰騰颠颠簸簸開到了市中區黃家垭口實驗劇院附近,要轉車了,兩人走下車來,雨卻越來越大了。

    兩人走過一家雜貨鋪,又一家小吃店,又一家牛肉館,到了一家咖啡館門口。

     家霆說:“進去坐一下吧,等雨停了再走。

    ” 燕寅兒說:“好,幹脆在這兒吃點東西,等會兒就直接去學校上課吧。

    ” 兩人頭發上、身上帶着雨水進了咖啡館。

    咖啡館很大,布置得幽雅,擺着盆花,挂着鏡框,可惜仍是香煙味充塞空間,也缺少音樂。

    一張張小圓桌,排得較擠,靠裡邊有一長溜火車座。

    客人不少,隻有最裡邊靠牆角有隻桌子空着。

    家霆和燕寅兒擠進去,占了那張桌子,坐下點了兩杯咖啡和四塊奶油蛋糕,打算當晚飯吃。

     外邊雨聲“嘩嘩”響了。

    下的是一陣急雨,鞭子似的抽打。

    從家霆和燕寅兒坐的地方遠遠透過店面大玻璃櫥窗望出去,隻見外邊街上打着傘的行人來來往往。

    有些未打傘的人,都縮着脖子腳步匆匆或跑或走。

     兩人吃起蛋糕來。

    家霆掏出口袋裡的報紙同燕寅兒一起看:日軍大舉進犯常德地區,已進占南縣、公安及松滋分頭西犯。

    ……敵軍三萬人圍攻冀魯豫解放區遭粉碎,俘敵僞五千人。

    ……山東敵二萬人圍攻山東解放區被粉碎,前後斃俘敵萬人,解放贛榆城。

     燕寅兒吃着蛋糕說:“看報得把《中央日報》加上《新華日報》一同看,這就兩面的情況都知道了!” 家霆說:“《中央日報》假話太多,真話太少。

    共産黨抗戰的事他都不登。

    如果沒有《新華日報》,隻看《中央日報》,簡直不知道共産黨也在抗日,而且在拼命抗日。

    真是封鎖得太過分了!剛才那報童你注意沒有?賣《新華日報》給我們時東張西望,怕的是憲兵、特務抓啊!” 外邊雨聲“嘩嘩”的更響了。

     燕寅兒喝着咖啡說:“幸虧我們進來喝咖啡。

    如果還在街上,怕不成了落湯雞了。

    ” 家霆點頭說:“是啊!……”他下意識地隔着前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