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關燈
天,總是彤雲密布,陰沉沉地下着冷雨。

     空際飛飄雨星,紛紛揚揚,沾滿頭發,濡濕衣衫,地上也總是水淋淋、潮濟濟的,兩隻腳踩上去非常難受,褲腿也常濺着泥漿。

     夜裡,蒙蒙細雨随風無聲無息地灑到天明。

    潮濕的氣息,使童家霆身上發冷,心裡也發冷。

    寂寞和凄涼,總彌漫在心上,久久不去。

     葉秋萍始終未回重慶。

    童霜威給他寫的信,他沒有作複。

    為了馮村,童霜威又跑了些熟人的地方,有時淋得渾身濕透了回來。

    跑的都是些司法界的熟人,有的答應幫忙,卻沒有下文。

    官場上這種答應了不辦的做法并不為奇。

    陳瑪荔的努力也沒有結果,似乎必須等葉秋萍回來,馮村的事才會有着落。

     家霆無法擺脫對馮村舅舅的挂念。

    怎麼辦呢?童霜威去催于右任。

    但老于心情不好,去成都小住了。

    他讓季秘書專誠來看望過童霜威,說:馮村的事已經托人去說項了,隻怕未必立刻奏效。

    季秘書帶來一張八行宣箋,說:“院長讓送給您的,是他去成都前填的一篇詞。

    ”童霜威拿來過目,寫的是《浣溪沙·小園》:“歌樂山頭雲半遮,老鷹岩上日西斜,清筝哀怨起誰家?依舊小園迷燕子,翻憐春雨淚桐花,王孫綠草又天涯。

    ”季秘書走後,童霜威再讀于胡子的詞,心想:連他都感到失意與不快,何況于我?不過他也不枉生一口大胡子,還有骨氣!在誦詞時,觸發了更多的愁思。

     杜月笙那裡,胡叙五親自來看望過,還帶了些禮物,帶來了一封用杜的名義寫得很周到很客氣的信,說:“所囑之事已懇托主事者,請釋錦注。

    ”童霜威自從聽家霆講了陳瑪荔談杜月笙的事,心裡明白杜月笙的信不過是江湖上的政治手腕,算不得數的。

     家霆陪童霜威一天下午又去燕寅兒家拜訪燕翹。

    燕姗姗和燕寅兒都在家。

    姗姗陪燕翹正在下棋,見童氏父子來了,燕翹停下棋來,叫寅兒敬茶。

     老頭兒是參政員,開了國民參政會三屆二次大會。

    談起馮村的事感歎系之,說他親筆寫了一封信給葉秋萍,說願意擔保馮村絕非問題人物,希即推情釋放,但無下文。

    他對談參政會的事很有興趣,這次會上通過了一個“對于何應欽[1]軍事報告及關于報告中涉及第十八集團軍部分之決議案”,指摘“第十八集團軍未能恪守軍令政令統一之義”,要共産黨取消紅軍,受國民政府軍委會統轄等等。

    這是個反共的決議案,在何應欽做報告時,中共參政員董必武當場駁斥并退席,以示抗議。

    身為老同盟會員的燕翹對于國共老是摩擦十分厭煩,說:“大敵當前而兄弟阋于牆,令我心煩。

    如今,共産黨羽毛已豐,同日寇作戰仗打得很不錯,地盤越來越大,軍隊越來越多,不承認它,那是開玩笑!想馬上消滅它,比西安事變前不知要難多少倍,太不切實際!我們的國民黨,貪污盛行,腐敗加劇,通貨膨脹,物價暴漲,民不聊生,怨聲載道。

    如今在延安邊上部署了大批精銳封鎖共産黨,共産黨也部署了軍隊防備。

    要是大家都一心一意先抗日,有些事等勝利了再說,豈不是好?我是連做夢也想早點回下江去,年歲大了,等不得啦!可是,我在參政會上講了這意見,有人鼓掌,有人反對,還有人冷笑。

    我生氣了,通過決議那天,我沒有去!” 童霜威能體會到燕翹的一片心。

    他是老黨人,當然愛國民黨,可是他能清醒地看清形勢,而且關心抗戰大局。

    他的主張當然像個國民黨裡的中間派,但也有點偏左。

    這可能同他的做記者的女兒燕姗姗标榜自由主義有關吧? 燕姗姗在一邊插嘴說:“國民黨太不争氣!美國輿論對中國議論紛紛。

    聽說史迪威派來做蔣主席的參謀長後,同蔣意見不合。

    他認為如果不改變中國的政治,就不可能在中國建立起有戰鬥力的軍隊。

    他從來不講國民黨的好話,還主張把援華的軍火武器分給共産黨。

    史迪威是美國傑出的指揮官和步兵戰術家,中國通。

    他的主張在美國頗有影響。

    美國朝野都有人指摘将二十萬精銳軍隊包圍延安不用來對日作戰,還說美援除了被貪污盜竊外,許多軍用物資都囤積着打算将來用來打共産黨。

    為了這,蔣說史親共,關系緊張。

    ” 燕翹說:“姗姗是消息靈通人士。

    我的新聞來源主要靠她。

    像我這種半殘的老人,除了給我點空頭銜外,平時是無人理會的。

    幸虧有這麼個女兒,還不緻使我像耳聾眼瞎的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 燕寅兒親切偎依在燕翹身邊,風趣地說:“所以我也要學新聞當記者呀!” 燕翹笑了,笑得開心,看得出他疼愛這個可愛的小女兒。

    他親熱地把燕寅兒叫作“貓”,說:“貓!給我把茶端來!” 家霆看着燕寅兒把茶端給父親喝,心想:這家人家和諧幸福,為什麼叫燕寅兒“貓”呢?可能因為他愛貓,而燕寅兒又可愛得像隻小貓? 童霜威聽了燕翹的話,說:“翹老,我比你年輕,但已是道道地地的耳聾眼瞎之輩。

    因為賦閑在家,什麼事都沒有得幹。

    前幾天,去開了一次國史館的會,像泥塑木雕般坐了兩小時,研讨來研讨去怎麼寫國史?簡直就是要寫家史,寫一人史!最後說下次再研究。

    會上打盹睡覺的有,聊天擺龍門陣談牌經的也有。

    那是個養老院,養些耳聾眼瞎之輩擡轎子的。

    平時,我消息來源太少,到你這裡談談,既廣視聽,又開茅塞。

    ” 燕姗姗說:“童老伯是有名望的法界權威,可是卻等于賦閑,太氣人了!其實,能者應當多勞。

    隻是我們的蔣主席兼職太多了。

    有人統計,他兼着行政院長、總統等等主要職務不算,更多的是兼着軍官學校校長、步兵學校校長、炮兵學校校長、交辎學校校長、工兵學校校長、騎兵學校校長、海軍學校校長、陸軍大學校長、軍醫學校校長、中央政校校長、中央大學校長……大概兼了三十七個校長。

    有趣吧?” 大家哈哈笑了一陣。

     童霜威接着說:“對國事我也很憂慮。

    抗戰初起,民國二十六年冬天,我在武漢見到于右任時,他對我說過:國共合作救中國,合則兩益,離則兩損,是曆史的鑒戒。

    團結起來,動員群衆一緻抗日最重要。

    再像以前那樣兄弟阋牆是絕對不行了!這話說過已經六年了,抗戰則快六年半了,他這話在我腦子裡印得很深。

    我覺得确是說得好,隻是可惜做得不好。

    在這中間,我認為主要責任總是該由國民黨來負!執政的是我們,力量比人家強大,老是用欺壓的态度,老是想用殺人滅口的态度,怎麼行?” 燕翹點頭歎口氣說:“是呀。

    其實,國民黨該自己勵精圖治。

    你的政治清明,百姓擁護。

    你的抗戰努力,軍事勝利。

    日寇被打敗之日,你蔣某人就是了不起的民族英雄。

    你的威信人家毀不了,隻怕自己毀自己!你有威信,民心所向,你還怕什麼共産黨反對呢?可是,自己不争氣,弄得罵聲載道一塌糊塗,能怪誰?” 燕寅兒插口說:“現在最失民心的是特務橫行!”她那略帶磁性的聲調特别清晰入耳。

     燕姗姗深刻地說:“其實也不僅特務!現在是政治上腐敗,經濟上潰爛,軍事上無能,百病叢生!” 家霆一直沉默,這時說:“确是百病叢生。

    各種病裡,最嚴重的是恐共病和仇共病。

    恐共和仇共,并不可能把共産黨怎麼樣,卻造成了特務政治,使百姓受害。

    特務就是害這種病的人指揮的。

    橫行霸道胡作非為就是生這種病的表現。

    ” 燕翹聽了,說:“你一直沉默着,我就在想,你的文章《間關萬裡》等等,我都讀了,都寫得很好。

    為什麼不聽見你說話呢?你一開口,果然不負我之所望,說得挺有意思。

    ”他的語氣裡帶着一種喜歡家霆的感情。

     燕寅兒玩笑地用四川話說:“人家口才可好呢!到我們家來似乎有點拘束,成了乖娃娃,所以才嘴上貼了封條。

    ” 燕姗姗笑着對妹妹說:“他不像你,到哪裡都叽叽喳喳像隻小雀子!” 童霜威也笑了,說:“寅兒在我那裡話也不多。

    ”他覺得寅兒讨人歡喜,這家人家也好,卻不由自主地又惦起了歐陽素心。

    他終于又提起了馮村的事,說:“馮村現在也不知怎樣了?真為他的生命安全擔憂!”說着搖頭,“特務的氣焰太盛了啊!” 燕姗姗氣憤地說:“我曾經不止一次考慮過,想幹脆通過報紙把這件事捅出去,發則消息說‘渝光書店’經理馮村失蹤了,據雲是被秘密逮捕了。

    用這來取得輿論的支持,給特務施點壓力,看他們能不能釋放。

    可是,同父親商量後,怕弄巧成拙,弄不好會送馮經理的命。

    中統來個不承認完全可能,或者幹脆暗害了他也完全可能。

    于是,隻好等待陳瑪荔出力了!” 燕翹說:“特務的事,難以摸底。

    要幹幹脆脆把馮村放出來,除非有蔣的手令,這手令,是無法去拿到的。

    說實話,我們也不算太小的人物,可都是徒有虛名,特務是不買賬的。

    姗姗的意見對,隻好等一等,葉秋萍回來了,看陳瑪荔怎麼辦。

    陳是通天的人,她有力量。

    童先生,你可以再去當面找找她。

    ”說着,歎氣,“不是投鼠忌器,參政會上我早把馮村被捕的事捅出來臭罵他們一頓了!” 童霜威和家霆也隻好沮喪地點頭。

    這次在燕家的談話,使童氏父子對這家人的印象更好了,覺得這家人正派、待人真誠,給人溫暖。

    但馮村的事沒有下文,父子二人的心情總是波動。

    每當秋雨霏霏,尤其夜雨綿綿的時候,聽着雨聲和遠處江上輪船悶聲悶氣發出的短促尖利的汽笛聲,心裡總是十分難受。

     家霆不是不想常常去找陳瑪荔。

    為了馮村的事,恨不能天天都去催促陳瑪荔,或者從她那裡及時得到葉秋萍是否回來了以及馮村怎麼樣了的消息。

    可是,他有一種敏感,使他對多去接近陳瑪荔感到不妥。

    難以恰切說出這種敏感,甚至有時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