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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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所感,也為對方遭遇所動,态度和緩下來,臉上出現了一種關切、尊重的神情。

    聽完以後,凄然地說:“霜老,謝謝您講了一首正氣歌,使我很感動。

    怪不得姐姐姐夫在信上向我介紹,說霜老不但是位飽學多才的前輩,而且是位置生死于度外的愛國者,這樣一聽,就明白了。

    我實在感謝您的好意,但我見到太多的殘忍與滄桑,生命不過是一場悲劇。

    我确已看破紅塵,這裡是我在塵世中的天堂。

    在無常的法理看來,苦受固然是苦;而樂受,以至于樂極生悲,仍是逃不了苦。

    人生是苦,這世界充滿着苦,知苦而不貪欲樂,就不為境界所轉移了。

    我念經,但不用木魚;學佛,但不入空門。

    一切的一切,隻求解脫煩惱,得到平靜,證入涅槃而已,請霜老諒解。

    ” 童霜威忍不住說:“那時我在蘇州寒山寺讀經看佛書,也曾經消極過。

    後來,感到涅槃的用意,是要我們省悟世界無常,認識現實,不離現實而努力,在世廣修善行,改造自己煩惱染污的身心,使成清淨功德所聚的生命。

    人生宇宙的一切,都是相依互存的緣起,人人與我都有密切關系,人人對我都有重大恩惠,怎能抛棄大家不管而自己獨自去解脫呢?人世越痛苦,我越感到需要自己出力去救濟他們,願為衆生服勞,願代衆生受無量苦。

    ” “您是說我應當入世而不戀世,出世而不獨善,能舍己為群,利度衆生?”盧婉秋問。

     “是的!所謂地獄未空,誓不成佛,衆生度盡,方證菩提。

    這才算有佛陀的救世精神呀!”童霜威點頭說。

     可是盧婉秋臉上又深深籠罩着慘然悲戚的神色了,她輕輕籲了一口氣,說:“霜老的話是對的!隻是我早已寂靜無染,無欲無求,隻求擺脫無明煩惱,即使已入迷途,也不想走回來了。

    ”說到這裡,似乎有送客之意,輕聲彬彬有禮地說:“今天辱蒙光臨,謹謝所賜。

    ” 童霜威感到不好再坐,更不好再說,起身說:“章夫人,我明天再來,不知可否?” 盧婉秋既不拒絕也未肯定,隻微微躬身,說:“謝謝,謝謝!”也弄不清她這“謝謝”是謝絕呢,抑是表示歡迎。

     她恭敬地送童霜威到門外,黑衣烏發的美麗身影瞬即回身,進屋關上了門。

    啊!你這痛苦的美麗!童霜威打算走了。

    極目遠望,群峰聳立,林壑深秀,周圍的迷人景色,像一幅氣勢宏大的山水長卷,悠然挂在面前。

     他邁步下山向缙雲寺走去,心頭有一種難以表達的怅怅感情,惋惜,凄然,意猶未盡,也有憤世嫉俗。

    同盧婉秋僅僅是第一次見面,他忽然已感到難忘她那美麗的身影、烏黑的發髻和哀怨的大眼了!是的,她比起柳葦來,似乎遜色,而且太冷漠,但柳葦早已死在南京雨花台,她則是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舊夢難尋,柳葦早不可再得,盧婉秋卻可以匹配的。

    樂錦濤夫婦做媒,應當感謝他們的好意。

    隻是盧婉秋消極出世似乎已成定局,童霜威感到要使她回心轉意重入紅塵似乎很少可能,卻又恻然于她過這種空虛無益的生活,似乎是在活埋自己,把自己囚禁在心獄之中,怎麼能不好好勸她一勸呢?想到這裡,他不禁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在他心頭翻騰得更多的是一種矛盾、複雜、憤慨與不平交彙的情緒。

    兩鬓已皤,一年老一年,世态人情經曆得太多,人間寵辱都已參破,迄今仍在為缥缈的事業和前程苦苦張羅。

    剛才對盧婉秋說了那麼多,其實自己心裡有的舊愁新怨,也是意興闌珊,也是意馬心猿,也是傷懷消極,何嘗沒有出世之想?隻不過是強打精神,在宦海中沉浮,在人海中掙紮!想到這裡,心裡難過,遊山觀景的興緻一點也沒有了,倒想起了一首元人小令,無聊地吟誦起來:“不識字有權,不識字有錢,不曉事倒有大誇薦。

    老天隻恁忒心偏,賢和愚無分辨,折挫英雄,消磨良善。

    越聰明越運蹇,志高如魯連,德過如闵骞,依本分隻落的人輕賤……”吟着吟着,獨自搖頭苦笑起來。

     缙雲寺廟宇很大,太虛辦的佛學院,學生都是些小和尚和年輕的僧人。

    除講授佛經外,也教些一般課讀,提高和尚的文化。

    教師都是那些有文化的老和尚。

    童霜威回寺以後,時候還早,不過四點鐘光景。

    一個執事僧來訪,看樣子是統領全寺僧衆的後堂首座僧。

    是位年歲較大氣質極好的老和尚,雙手合十,自報了法名,童霜威未能記住。

    他極為虔誠地道歉,說太虛法師與住持法舫外出未歸,招待不周,又出乎意外地說要向童霜威“化緣”。

    童霜威正想要拿錢布施,老和尚卻連連擺手,笑說:“不是不是!”聽他說了原委,才知“化緣”是風趣的說法,缙雲寺内常請遊客中的名流給佛學院的僧衆講演,把這說成是“化緣”。

     老和尚笑道:“我們不要求布施金銀錢财,隻要求施主布施些文化知識。

    ” 童霜威聽了,贊許地點頭:“真是名山大寺的風範,應當效勞!應當效勞!” 傍晚,他在佛學院向僧衆演講,講的就是白天在盧婉秋處叙述的那段自己在寒山寺囚居學經的經曆與體會,結合佛學,宣傳了抗戰救國的道理。

    聽講的僧衆,個個都為之動容。

    這天晚飯,送來的是講究的素齋。

    童霜威吃了素齋,天已見黑,一天疲乏,無心再出去遊逛,隻想靜靜休息一下,就在住的禅房裡躺下睡了。

     夜晚有月亮。

    月亮像天上一盞孤獨的路燈。

    可以想見,清爽的月色灑進了樹叢、飄灑在蒼郁的山巒間有多麼美麗。

    寺院裡的樹影又映在紙窗上了,同在寒山寺的情況相仿,月色無聲地溶解着人生的苦樂。

    猛地想起那年農曆年前,方麗清由江懷南陪同來看望的事了,往事真如煙雲!又想起了白天同盧婉秋的會見與談話。

    依然是盧婉秋苗條勻稱穿黑色旗袍梳發髻的身影,依然是她悲戚、傲氣的黑眼睛……他覺得此刻自己的心情恰有一首懷古的元人小令可以表達:“美人自刎烏江岸,戰火曾燒赤壁山,将軍空老玉門關。

    傷心秦漢,生民塗炭,讀書人一聲長歎。

    ” 在歎息聲中,他因疲乏而睡熟。

     半夜,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聲敲打樹葉,秋聲攪心,就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童霜威早早起來,心裡記挂着盧婉秋。

    一看外邊天色陰霾,牛毛雨仍在紛紛揚揚飄灑,覺得這雨淋不透衣,沿途又有大樹蔽雨,也不向和尚去借傘了,吃了碗素面,匆匆信步走出山門,沿着小徑,向盧婉秋住處走去。

     外邊,白霧迷漫,霧氣在樹叢、山巒間升騰潛漫,流光滴翠,雨絲拂面,雨露浸襪,郁藍灰蒙的晨光在遠處依着晨岚霧氣而飄動。

    紅豆杉、香果樹、飛蛾樹,加上奇花異草,層層疊疊的濃綠、淺綠、淡綠、深綠,在白色的霧氣中變得更加滋潤,更加新鮮。

    眼睛舒适,心胸開放,渾身涼爽得既有快意,也有些刺激。

    但這種涼爽也頗像盧婉秋美麗的臉上的那股冷氣,使人感到既可近又不可親。

     童霜威在如夢的霧裡,心裡得到極大的自由和舒張。

    終于又走到昨天來過的盧婉秋的住處來了。

    腳下踩着青青苔衣,仍然是昨天的情景,隻是沒有琴聲,沒有歌聲。

    他快步走過石塊砌的橋路,踏上卵石曲徑,來到盧婉秋屋前,出乎意外地看到:綠紗窗外的玻璃窗緊閉着,房門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黑鐵鎖。

     主人不在,她到哪裡去了?一股怅惘泛起在他心頭。

    世界的萬事萬物,是既可求又不可求、既可以理解又不可以理解的嗎? 正在徘徊,決定歸去,忽見鄰舍裡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農家姑娘,補丁的花短衫、黑色的舊長褲都還潔淨,見有客人找盧婉秋,跑了上來,問:“找誰?” 童霜威說了是找盧婉秋的。

     姑娘說:“盧娘娘一早就走了,上獅子峰看霧海去了。

    ” “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

    ” 童霜威明白:盧婉秋未必真是去看霧海,是避不見面,免動凡心哪!他隻好怅然而返。

     山,巍巍從遠方來,又巍巍然向遠方去。

    沐着牛毛雨,在大霧中,腳踏霧絮,有時身在霧外,有時身在霧中,遠望在霧氣中被吞沒了時隐時現的蒼翠的獅子峰,如大海中的島嶼。

    一道蜿蜒曲折的小徑,像是天梯,是要把人引領進天外的世界裡去麼?童霜威忽然有置身仙境的感覺。

    其實,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能得到的東西未必太希罕,得不到或得到而又失去了的東西常會遺憾。

    盧婉秋,在他心上留下了一塊空白,使他在回到缙雲寺後,心裡一直感到失去了什麼似的空虛。

     童霜威決定再住一天,明晨再造訪盧婉秋,如果仍不見面,就算人事已盡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