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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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李清照乍失伴侶,彌天哀痛,而且國事日非,流離異地,無子無女,身将何依,深痛當前、深憂以後之作。

    使童霜威從挂這幅字上似可窺察到盧婉秋的内心。

    一幅墨綠彩畫,不知出自什麼畫家之手,畫的是竹林旁一所小庵,小庵僅露一角,隻見竹林,不見人迹。

    題詩雲:“深深竹林下,園庵最幽僻。

    高懷本恬曠,野趣助閑适。

    衆人奔名徙,浮世榮物役。

    豈知庵中樂,道勝心自逸。

    ”詩畫都頗有雅意。

     雪白的粉牆上首卻怪,挂的是一幅雪白無字亦無畫的屏條,用白绫裱得十分精緻,可是一片空白,叫人估不透猜不着是怎麼回事。

    這奇女子确實是奇! 童霜威再看看屋裡,外間與裡屋有門相通,用一塊雪白的布簾遮隔。

    外間是書房,又似是誦經的房間,臨窗的一隻桌上放着無數佛經、佛學書籍,一盞煤油燈玻璃罩擦拭得透明透亮立在左側,有隻古瓶供着一束野菊立在右側。

    桌上有講究的文房四寶,還有一盤紅得像火的橘柑。

    西邊有張小案,上面擱着一架鳳凰琴,一杯清茶正悠悠冒着熱氣。

    剛才主人一定就是坐在這裡彈琴吟唱的。

    東邊沿牆,放着兩隻竹書架,每隻四層裡裡外外整齊地滿滿放着書籍。

    童霜威約略一看,多數是線裝書,一隻竹書架的底層,還放着一副講究的圍棋。

    書架旁的茶幾上,則是熱水瓶和茶具。

    童霜威想看看有無木魚,卻未看到。

    主人肯定極愛幹淨,地上桌上窗上均是一塵不染。

    童霜威在一張竹椅上坐着,見盧婉秋讀完了信,臉上平靜,掀簾進裡屋去了。

    一會兒出來,手裡拿着一隻幹淨的蓋碗和一小筒茶葉,幹淨利落地将一撮茶葉倒進杯裡,又去沖了開水,放到童霜威身旁的幾上,說:“請喝茶!”又将一盤火一樣的紅橘柑放到童霜威面前敬客,說:“請吃點!” 見她這樣,童霜威明白既然泡茶待客,就是表示了不嫌棄請多坐的意思。

    樂錦濤夫婦已經寫了信,無須再說明來意了。

    他對主人印象甚好,但卻像面對一潭綠水不知深淺,見主人在對面遠處書桌前的竹椅上坐下了,就說:“這裡真是人間仙境,一路走來,兩眼美不勝收。

    ” 盧婉秋點點頭,雖然臉上依然是冷,眉眼間也依然是傲氣與悲戚籠罩,卻輕聲細語地說:“再過些時候,在秋冬季節,如果由此攀登獅子峰,可以觀賞霧海奇景。

    早晨,茫茫霧海,銀浪翻騰,蔚為奇觀。

    倘若等待日出,不但能看到绯紅的太陽在乳濤中跳躍着冉冉升起,還能看到燦爛的光環,絕不亞于峨眉山金頂的佛光。

    ” 見她肯說這樣多的話,童霜威感到更自在些了,不假雕琢地問道:“缙雲寺原名相思寺,我來之前查過典籍,說缙雲寺即古相思寺也,寺前多相思樹,有相思岩生相思竹,形如桃钗,又有相思鳥,羽毛绮麗,巢竹樹間。

    今日來時,知道相思岩在寺東香爐峰下,也見到了相思鳥,隻是竟連一棵相思樹也未看到,不知何故?還有這相思竹不知與這門前的竹子有何不同?” 盧婉秋似乎并不嫌童霜威問得啰嗦,用手指指童霜威的茶碗,說:“霜老,請飲茶。

    這是山中特産缙雲甜茶,味甘芳,養胃健脾,滋喉潤心,請試試。

    ” 童霜威道謝,捧起茶杯,水還燙,喝了一口,清香可口。

     盧婉秋自己也喝着茶說:“這問題我也答不好。

    有人說,當年相思寺曾遭火焚,相思樹全被山火燒光了。

    有人說,缙雲山上根本就不長相思樹,隻有另一種紅豆杉,隻因有‘紅豆’兩字,便與被叫作相思樹的紅豆樹相混淆,皇帝糊塗,就錯賜了寺名。

    至于相思竹,有人說就是夾竹桃,‘形如桃钗’,相思岩前不少。

    另一種說法是相思竹就是苦竹。

    清人毛澄留有《相思寺》詩一首:‘相思寺裡相思竹,千般桃钗掃石塵。

    紫粉難揩啼夢痕,翠環若伴苦吟身。

    巴娘曲罷遠江雨,越鳥聲多幽谷春。

    欲向靈山問迦葉,拈花何似散花人。

    ’就是吟的這種苦竹。

    其實,這些考證并無太大意義,知道這點我就覺得夠了。

    ” 童霜威微笑,發現盧婉秋确實既博學又有見地,忽地又想起了柳葦。

    她們兩人之間似乎有一些共有的東西,如博學強記,如一樣都那麼美麗,又迥然不同。

    這是個消極出世者,柳葦是個積極入世者。

    這個在帶發修行,柳葦卻為做共産黨獻出了熱血和生命。

    此想彼想,既覺得柳葦比盧婉秋要高,又覺得盧婉秋也自有她不平凡之處。

    由于想起了柳葦,引來了感傷和那種曾經滄海的感情。

    一時間,隻覺得應當同盧婉秋好好談談,了解她,并勸慰她,對于樂錦濤夫婦作伐的事,反倒抛到腦後去了。

     童霜威又喝一口茶,指指牆上那幅雪白的無字無畫的屏條,說:“盧女士,這幅屏條怎麼沒有畫也沒有字呢?我看到後想了很久,忽然悟到戰前有一年我去西安,遊唐高宗和武則天合葬的乾陵時,見到與歌頌唐高宗的文治武功碑對稱放置的是一塊六米多高的‘無字碑’,上面當時一個字也沒有刻。

    這是武則天的特立獨行。

    為了表示自己‘功高德大’難以用文字來表達,故而立了這樣一塊無字碑于乾陵。

    我想,面前這幅空白的屏條,也許應該是幅佛像,不知這推測是否有點道理?” 從她那烏亮、美麗的眼神裡可以看出,盧婉秋似乎感到對方不是尋常人了,帶點肅然起敬的态度點頭,說:“是呀,佛陀到底該怎樣畫呢?我見無數佛像,都将佛畫得太醜陋粗俗,太像凡人了。

    與我心中的佛,相去太遠。

    用這潔白的紙,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見映照在這紙上。

    不但如此,在戰場上為抗日而犧牲了的先夫,我覺得他與衆多英烈,也是應當立地成佛的。

    我為他修心練性,為他誦經禮拜,我也能從這潔白的紙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現。

    ” “啊,果然如此!”童霜威不勝唏噓。

    見盧婉秋既然已經談到了死去了的章師長,正好從這下手來進言勸她不要超脫紅塵帶發修行。

    因此,誠懇敬重地說:“章夫人(為了表示自己心上無邪,童霜威改口了),我來之前,聽錦濤兄談起你自從章師長為國捐軀後,轉變了人生觀。

    錦濤兄夫婦對這極不放心。

    章師長為抗日戰死沙場,他死得其所,重于泰山。

    現在抗戰尚未勝利,日寇未滅,章夫人遽而如此消沉,未免與章師長的抗日愛國初衷背道而馳。

    錦濤兄夫婦為之憂慮,希望你還是振作起來,不要既傷精神與心靈,又傷身體。

    應當多為神聖抗戰考慮,為國為民,哪怕盡一分義務也較現在這樣與人隔絕為好。

    不知章夫人以為如何?” 誰知這話一說,盧婉秋臉上忽然更冷,悲戚與傲氣也更足。

    先是低頭沉吟,忽然說:“霜老,人各有志,不能勉強。

    我對戰争,已經深惡痛絕。

    戰争使無數家庭生離死别,大地上濫開殺戒血流成河;戰争使人性毀滅、道德淪亡,社會上肮髒龌龊。

    面對戰争造成的苦難,我的忍耐已到極限。

    我無力挽救衆生于苦海,隻有四大皆空,自外于戰争,修行正果,弘法利世。

    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正是依此精神活在人間準備了此餘生的!何必為我憂慮?” 童霜威看得出她的認真,不忍不勸,說:“其實,佛門雖有殺戒,現在的佛門弟子,即使在國内外有很高地位的,也在心裡常為國家民族的災難祈禱。

    雖然未必能去從軍作戰,但絕不會做漢奸。

    為什麼?因為意識到這場戰争是日寇侵華造成的。

    如不奮起抗戰,隻有做悲慘的亡國奴。

    我們開殺戒是由于敵人殺我們而引起的。

    日寇是侵略者,我們是被侵略者,戰争的性質,在日本和德意軸心是侵略戰争,在我們及盟方,則是反法西斯反侵略的戰争,不能等同而言,更不能籠統不加區别地反對戰争。

    正因如此,我不能不來勸勸章夫人,你尚年輕,又學識淵博,倘能利用本身才智,為抗戰效力,比在這山野樹叢之間,青燈一盞、佛經一疊,要有意義得多。

    ”他說到這裡,動感情了,忽然談起了自己在淪陷區裡的往事,從在上海被敵僞特工綁架,到被囚居在蘇州寒山寺誦讀佛經,又轉移南京潇湘路軟禁,一直講到逃離淪陷區經過大旱的中原抵達大後方。

    講的目的是要說明戰争确也給自己帶來了大災難,也給百姓帶來了大災難,這是日本帝國主義強加到中國人頭上的戰争。

    隻有将反對日本侵略的抗戰進行到底才行,不能籠統地譴責戰争的罪惡。

    也是為了說明自己雖有過這種生死選擇的危險經曆,而且直到今天,依然生活艱難,仍沒有消極洩氣。

    目的希望盧婉秋能有所啟發和回心轉意。

     童霜威溫和地娓娓講來,常有威嚴的表情。

    經曆本來動人,盧婉秋聽着聽着,既為對方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