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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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事。

    窦平還是中毒極重的,說他放了毒故意又假裝服了毒的。

    你那個好朋友施永桂來找我主持正義,可是特務是不管青紅皂白的,說兩人都是要犯,聽說用了重刑,都有了口供,早送到重慶稽查處大牢裡去了。

    ” 家霆聽到這裡,忍耐不住了,說:“真是誓無天理了!”他氣惱得想哭,說:“我完全明白了!他們放了毒,接着就栽贓鎮壓!你看,抓的就是窦平和我還有靳小翰,因為最仇恨的就是我們三個!窦平和我最先反抗他們,靳小翰寫了大标語,又撒貼過傳單,邵化和藍教官一定非常恨他。

    真惡毒啊!他們一定是被重刑屈打成招寫出口供來的。

    ” 童霜威歎息說:“唉,木已成舟了。

    你們學校複課了!邵化、魯冬寒由李思鈞陪着來過一回,算是給我一個面子,說中毒的事上邊很重視,不能不秉公處理,有嫌疑的學生總得調查清楚,不然不好交代。

    又說校有校規,為了整肅校紀,不能不開除你,希望我能諒解。

    反正是要我默認就是了!” 家霆體内升騰起一股熾熱得能熔化一切的憤怒烈焰,他高昂着頭,仍掩飾不住内心深處那種沉重的孤獨和錐刺的痛楚。

    突然流下淚來,而且潸潸滿面了,說:“我恨這些壞蛋!我要永遠恨下去!”但又冷靜下來了,問:“爸爸,施永桂不知怎麼了?” 在童霜威那憔悴和帶着不快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說:“我知道你同施永桂好。

    你被捕後,他來過兩次,一次是為窦平、靳小翰被捕的事求我援救;後一次來時留了張紙條給你,說第二天要去重慶,但第二天去重慶的那隻船,在小南海觸礁沉沒了!” “啊!”家霆好像當頭被猛擊了一棍。

     “是啊!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就會有這麼巧的事!”童霜威說,“我特地把報紙留着給你看的呢,川江水險,小南海那地方常有船出事。

    但怎麼偏偏施永桂坐了這條船?唉!”童霜威去書架上将一張放在那裡的《中央日報》拿來遞給家霆。

     家霆含着淚将報紙打開,上邊一條花邊新聞,童霜威用毛筆打了個黑框框,新聞寫的是: 【本報最後消息】昨日由江津駛渝之“民渝”輪,于上午十一時駛抵小南海險區時,因輪機陳舊,過灘時用力過驟,不勝水力,損壞後于江心觸礁,不幸翻覆沉沒,船上乘客近三百人,在激流中大半喪生。

    水性娴熟者有十數人免遭沒頂外,迄至今日淩晨本報截稿時止,已撈起屍首八十餘具。

     像一聲驚雷,炸得他頭昏眼花,家霆嗚咽起來,說:“爸爸,施永桂留的紙條呢?” “啊,對了!你看,人老了,心情不好,就這樣丢三忘四的。

    我剛才說要拿給你的,一轉眼又忘了。

    ”童霜威去房裡寫字桌抽屜裡,找出一張折着的紙條遞給家霆,說:“這我看了,好像他是和你的一個老師一起走的。

    ” 家霆沒有就回答,急忙接過紙條一看,确是“老大哥”的字,寫的是: 家霆:相信你是會出來的!校中情況你出來後當會了解。

    由于有要事,我随星師明晨即乘民渝輪赴渝。

    未能握别,十分遺憾,後會有期! 永桂留條 啊!家霆又目瞪口呆了。

    沉沒的船上不但有施永桂,還有章星老師呢!可是他們都沒有好水性,在川江湍急兇險的激流中是難以逃生的。

    這麼說,難道就真的永别了? “那個‘星師’是誰?”童霜威問。

     家霆忍着悲痛回答:“一個非常好的老師,教國文的!”他頭腦裡翻來覆去地想:從永桂的信上看,他一定是随章星老師匆匆轉移了。

    很可能是窦平、小翰都被捕了,怕被牽連;也可能是察覺到邵化和魯冬寒之流要下毒手。

    從永桂的留條上看,他說“後會有期”,就是說明他們走了,并非三兩天就會回來的。

    那麼,他們是屬于轉移則絕無問題了。

    再說,那封從白胡子犯人手裡得來的信,章星老師也一定是立即要轉上去的吧?她去為了這,也是可能的。

    章星老師和“老大哥”竟這麼不幸!小南海的礁石,你為什麼這樣殘忍?川江的湍流,你為什麼這樣無情?想起章星老師和“老大哥”死于非命,身上帶着秘密,家霆淚水再次濕了臉頰。

     唉,唉!丢下了我,我怎麼辦? 那天,章星老師談話時的情景猶在眼前,但,現在煙塵消殒,泥濘荊棘,我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筝了!你們離開了我,學校開除了我,我怎麼辦?他爆發似的大哭起來。

     童霜威似乎能了解兒子的悲戚,其實也不了解兒子為什麼這樣痛心疾首。

    他對兒子内心深處埋藏的秘密知道得太少了,喟歎地安慰着說:“亂世人命不值錢,這川江上翻船死人的事常常發生。

    家霆,事已如此,不要難過了。

    古人詩雲:‘嘗恨知音千古稀,那堪夫子九泉歸’[1],但人生賦命有厚薄,天地無窮,人生難蔔,強求不得的。

    ” 家霆沉默着,沒有回答。

    爸爸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

    他的痛苦隻有靠他自己克服,别人無法幫助。

     逝去的事,像一個殘破飄零的夢。

     “嗚!——”汽笛鳴叫,電廠在九點半鐘的時候要停電,這是在警告用戶快點蠟燭或者油燈。

     這一夜,父子一同睡在童霜威卧室的大床上,二人抵足共眠,談到夜深。

    當童霜威打起鼾聲來時,家霆仍醒着。

    睡在床上,從窗口裡望出去,可以看到夜間的星空,他真想在星空中尋找未來的夢。

    他的眼一直睜到天明。

    他心裡有個想法:我要到小南海附近去找“老大哥”和章星老師的屍體,我也要設法找徐望北同他聯系,我更要到重慶去探監,看望靳小翰和窦平,給他們送些吃食和零用…… [1]唐錢起《哭曹鈞》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