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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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漂浮着泡沫、樹葉、柴草,轉着彎在奔騰地流。

     “老大哥”惦記地說:“窦平怎麼還不來?” “博士”霍然從床上坐起,說:“我找他去!” 話聲未落,隻聽見門“吱呀”一響,窦平高大健壯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寝室裡沒有點燈,窦平一進來,“吱嘎”朝“老大哥”床上一坐,就哈哈笑起來了。

    “博士”和“南來雁”也都下床擠到施永桂和家霆竹床上坐。

    “博士”性急,埋怨地說:“還笑呢!你再不來,我要去找你了!” 窦平又咯咯笑了:“你們猜,敝人在幹什麼?” “老大哥”說:“别打啞謎了,快說吧!” 窦平說:“天老在哭,依我估計,兩條‘狗’不會淋着雨往外跑。

    下午出了事他們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今夜咱根本不必在大樟木樹下等他們。

    ……” 家霆打斷他的話說:“别大意失荊州了!萬一‘狗’去了呢?” 窦平說:“去不了啦!剛才,我見他倆悄悄摸進宿舍來了,鬼魂似的踮着腳怕人看見,悄悄踅進自己那間小房,輕輕掩上了門,燈也不敢點。

    我想,幹脆讓他們出不來,省得咱淋雨空等,就輕輕上前,把他們門上的鎖鎖上了。

    這下,别說現在他倆出不來,明天早上也出不來,除非将門踢破。

    不過,門很牢,踢破也不容易。

    ” “博士”咧嘴笑:“這一手漂亮!”家霆和施永桂、鄒友仁也都笑了。

     施永桂點頭說:“窦平把‘狗’鎖住,幹得好。

    那你們安心睡吧!” 窦平說:“下午的氣還憋在肚裡,睡不着,我就盼着黑夜快過去。

    天亮後,明天看邵化怎麼辦?他要是不處分‘藍舅子’,我決不甘休!非出這口氣不可!” 施永桂忽然說:“隻是為了出自己的一口氣,就什麼條件什麼後果也不考慮了嗎?得有一個目的,不能蠻幹,也不能亂幹。

    ” “老大哥”話說得高明,大家都在思索。

    “老大哥”又說:“快睡吧!不早了,别的寝室也靜下來了。

    明天的事看情況找對策。

    估計不會很順利,必然有艱苦的交涉在前面啊!” 四下裡,隻有雨聲散落在各處,發出各種各樣輕的、重的、脆的音響來。

    窦平站起身說:“好,我去睡了。

    ”他輕輕踮腳走了。

     空氣濕得能捏出水來。

    “博士”和“南來雁”也回到自己床上去了。

    家霆和施永桂默默無聲地躺着,聽着雨聲滴答,等待時間到來。

    時間這東西最怪,你盼它快過去,它偏慢得要命;你希望它慢點走,它卻消逝得飛快。

    一會兒,“博士”又“咯吱咯吱”咬牙了,“南來雁”又打起他波浪式的鼾聲來了。

    周圍非常靜,家霆不知“老大哥”在想什麼,躺在竹床上,腦際不斷浮現出過去同趙騰老師相處時的片段回憶。

    仿佛看到他穿一件舊藍布長衫,戴黑邊眼鏡,用手掠一掠大腦袋上的濃密黑發,臉上帶着笑容說:“童家霆,那本書看完沒有?覺得怎樣?”又仿佛聽到他有一次在朗誦詩句:“曙光從黑暗中誕生,春天從冰雪中走來……”家霆心酸了,明白像他這樣被秘密逮捕了的人,命運難以預蔔。

    腦海裡又突然浮出幻影,似乎看到趙老師蓬首垢面,眼鏡也沒有了,膚色蒼白,塗滿煤黑,滿臉胡髭,穿着破爛的衣服,腳上拴着鐵鍊,系着鈴铛,挑着沉重的煤炭擔子,正在騾馬和囚犯組成的運煤隊中艱難地走在青石闆小道上,迎着撲面的風雨,滿身水淋淋……想着想着,眼眶濕潤了。

     見“老大哥”躺在床上不聲不響,家霆擔憂地悄聲問:“天氣惡劣,現在還聽不見聲音,會不會今夜運煤隊不來了?” “老大哥”似乎也愁悶,輕輕說:“等着吧!” 就在這時候,從天而降似的,在雨聲中,遙遠處傳來了渺不可聞的鈴铛聲。

    家霆興奮地輕輕一個鯉魚打挺,下床趿鞋,見“老大哥”也坐起來了。

     “老大哥”壓低嗓子興奮地附耳說:“來了!”他将早就準備下的兩頂蓑笠從床下拿出來,遞給家霆一頂,自己戴上了一頂。

    兩人悄悄出了寝室掩上了門,心上打着小鼓,摸黑繞着回廊小道走出了熊氏宗祠宿舍。

     外邊,漫天是淅淅瀝瀝的雨水,雨一點沒有停歇的意思。

    有小風裹着細雨往身上、臉上撲來。

    戴着蓑笠撩起褲腿,在黑水洋般的夜色中,衣褲很快就濕了。

    雨和夜色,簡直像一面天羅地網裹着兩個人。

    家霆用巴掌抹着滿臉的雨水,跟着施永桂邁開大步挾風裹雨地向山下青石闆小道方向走,不禁想:好大的風雨,章星老師一個女人,獨自出來,多艱難啊!聽到了鈴铛聲,她現在該也和我們一樣正向同一方向在走吧? 遠處,暗夜中荒涼的幾江上,一定有一隻渡船靠在江邊。

    船上點着半明不滅的一盞小燈,星星似的在濃黑的天地間一閃一閃,這算是目光所及範圍中惟一的一點螢光般的光明了。

    周圍的山巒全部融沒在黑暗和細雨之中,使人想起杜甫寫雨的詩:“……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

    ……”家霆跟着“老大哥”高一腳低一腳深深淺淺地走着,運煤隊的鈴铛聲越來越清晰。

    在這夜雨的時分,鈴聲特别凄怆,鐵鍊聲和蹄聲也逐漸聽清了。

    自從知道趙騰老師在這運煤隊裡以後,鈴聲聽來有了一種和從前更加不同的感覺了。

    原先,夜間聽到鈴聲,心裡也有難以形容的凄恻,卻不像現在這麼沉重。

    現在的夜雨聞鈴,使人心碎腸斷,不知什麼時候,淚水早已和雨水混和在面頰上了。

    血沸騰着,家霆心裡像有火在燃燒。

    今晚,漆黑的雨夜,能看見趙騰老師,能看清他的面孔并且讓他也能看見我嗎?……雨聲和“滴鈴”的鈴聲中,鐵鍊的“哐啷”聲和“托托”的蹄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重。

    看到趙騰老師的時刻快到了!運煤隊正由西向東走來。

    心像要從嗓門裡跳出來,感情也更激奮更難以控制了。

     不知何時起的霧,紗一樣的在空間缭繞。

    家霆的兩條眉毛上挂滿了水珠,潮濕的蓑笠上也在滴水。

    突然,樹後出現了一個披風雨衣的人的身影。

     “老大哥”和家霆迎上前去。

    黑暗中,接近了,見章老師穿着濕透了的風雨衣,風雨衣裹着她纖弱的身材,使她變得比平時多了一些英武之氣。

    天雖黑,在迎面時,發現她蒼白的臉上,兩隻很美的眼睛黑得發亮。

    一見面,她第一句話是:“啊,你們渾身都濕透了!”她的聲音帶着感情,有不安,也有安慰。

    她從手裡遞過來一束“澤漆麻”,分了些給家霆,又分了些給施永桂,說:“我提前來了一會兒,‘澤漆麻’已經采到了!”她想得真是周到。

     斜風細雨,三個人一起走,要趕在運煤隊來到前在十字路口同運煤隊碰面。

    腳步匆匆,臉上水花晶瑩。

    初夏的夜雨,也是冰涼沁人的。

    一股清爽的夾雜青草樹葉味的雨腥氣撲鼻而來。

    道旁梯田的水溝裡,響着彙集的雨水經過缺口沖入田間去的沙啦聲,間或有些蛙鳴聲“咯咯”傳來。

    運煤隊裡傳來的鈴聲、鐵鍊聲和蹄聲,像一曲哀傷而沉重的交響樂,越來越響地奏起在耳邊。

    終于,三個人到達青石闆小道的十字路口了。

     他們沒有停步,由施永桂帶着頭向西插去,迎着運煤隊來的方向在青石闆小道上向前走去。

    有心在狹窄小路上同運煤隊迎面相遇,使小道堵塞,耽誤些時間,然後好通過同押運士兵的談話,讓趙騰老師看到是誰,好拿到他要交出來的重要物件。

     果然,施永桂當先,章星老師随後,家霆在最後,三人同運煤隊迎面在狹窄的青石闆小道上相遇了。

    聽到施永桂打起四川腔,裝得像個醉漢似的說:“你們……啷格……不先吆喝一聲嘛!” 一個丘八上來,兇狠地開口就罵:“格老子,耳朵聾聽不見鈴聲嗎?” 家霆用四川話回嘴:“罵人做啥子啊!不要急嘛!這路兩邊不好下腳,我們退回去讓你們就是。

    ” 施永桂故意打着酒嗝,說:“章星,童家霆,你們退就退!老子不退,路是大家走的嘛!” 章星老師說:“施永桂!童家霆!讓讓讓!” 家霆在細雨飄拂的夜色中,睜大兩眼想尋找趙騰老師,隻見青石闆小道上黑壓壓一長串,有騾馬,有押運的丘八,有囚犯,哪兒辨得誰是趙老師呢?家霆高聲說:“章星!你退回去,退到十字路口等着我們!我和施永桂靠邊擠着讓一讓就是!” 背槍的兇惡的丘八不願意了,厲聲說:“不行,這麼窄的路啷格能擠啊?把騾馬擠到兩邊摔下去,你們負不了這個責!快退回去!” 施永桂仍打着酒嗝說:“格老子,老子喝了酒頭裡暈乎乎,退不回去了。

    我站到下邊爛泥地裡讓你們!”說着,他真的往下邊田地裡一站,爛泥陷到了他的腳脖子。

    他這樣做,是想挨近運煤隊好先同趙騰老師聯絡呀! 家霆和章星老師連忙往後退。

    退到十字路口,等着運煤隊在面前過去。

    家霆想:“老大哥”是第一關,我們就算第二關。

    在十字路口一個一個地順序看,一定會看到趙騰老師的。

    運煤隊裡幾個押解的丘八,罵罵咧咧,“快走!”“快!”手執鞭子打得“啪啪”響,驅趕着騾馬和犯人又開始走動了。

    在鞭子的驅趕下,運煤隊走得很快。

    家霆緊盯着從面前過去的犯人看:第一個,不是趙騰老師;第二個,又不是;第三個,仍不是!他心裡緊張極了。

    在雨中咽着唾沫,急切地觀察、等待。

     一個中等個兒的犯人走過家霆的面前,朝章星老師和家霆看看。

    忽然,他在滑溜溜的小道上“乒”地滑了一跤。

    挑的一擔煤從他肩上“嘩嚓”滑下來撒了一地。

    他正摔在家霆和章星老師之間,摔得很重。

    家霆以為是趙騰老師,“哎”了一聲忙去扶他。

    細細一看,是個不認識的有白胡子的陌生人。

    他這兒剛一摔跤,押運的丘八就過來了:“鬼兒子!”罵聲剛落,皮鞭像雨點似的“啪!”“啪!”打在犯人的背上。

    章星和家霆懷着同情心,扶着犯人起來。

    忽然,家霆感到黑暗中犯人往他手裡塞了一隻橘柑。

    啊!怎麼一回事呢?一個想法立刻像火花一閃亮在心上:會不會就是今夜我們要來取的那個重要物件呢?可這隻橘柑有什麼用呢?天黑,又灑着雨,看不清,也沒有時間看清。

    家霆靈機一動,迅即将濕淋淋的橘柑朝褲袋裡一塞。

    那個白胡子犯人早已爬起來,在丘八的皮鞭下,不斷用雙手将灑了的煤塊捧入籮筐,挑起擔子,腳上響着鈴铛和鐵鍊聲,拔步在雨中走了。

     心中懷着一種異樣的感情,看着那人走遠了,在黑暗的雨線中消失了背影。

    家霆渾身濕透,和章星老師站在十字路口。

    家霆忍不住深深歎了一口氣,沮喪地說:“奇怪,怎麼沒有?” 章星老師也歎了口氣,說:“是呀,沒有!” 黑乎乎的天空,像一隻滿是砂眼的鍋底,雨絲在篩落下來。

    施永桂跑過來了,把臉湊在家霆和章星之間,輕輕說:“沒有趙老師。

    今夜,白來了!唉,怎麼的呢?” 家霆急忙說:“有件怪事:剛才一個白胡子犯人在我和章老師跟前摔了一跤,我去扶他,他悄悄塞了一隻橘柑在我手裡……” 話未說完,章星老師忙說:“一個橘柑?快!童家霆,拿給我看!” 家霆将褲袋裡的橘柑拿出來。

    橘柑冰涼,橘皮濕濕的。

    家霆遞到章星手裡。

    她說:“一定就在這裡了!一定在這裡!”語氣帶着欣慰,又說:“帶回去看吧!”又挂念地說:“不知趙騰怎麼沒有來?不會出什麼事吧?” 是無法回答的問題呀,家霆和施永桂都沉默着。

     施永桂終于說:“快回去吧!章老師,我和家霆送你一程。

    天太黑了,這倒黴的雨,老是下得不停。

    ” 章星老師也不拒絕,說:“你們倆沒有雨衣,可受罪了。

    但希望這個橘柑裡有我要的東西!” 三個人匆匆向回來的小路上走。

    雨仍舊撲面飛來,調皮地将水珠灑在臉上、脖子裡。

    雖是六月天,夜晚淋了雨仍可以凍得人打顫。

    白晝中午時的暑天餘威,毫不存在了。

     黑夜中的霧氣雨簾遮攔了視線。

    運煤隊逐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