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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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就在國文教師趙騰幫助下組織了讀書會。

    趙騰老師三十多歲,大腦袋,高高的個兒,戴副黑邊眼鏡,臉上常有開朗的笑容,體格勻稱,有一頭濃密蓬松的黑發,常穿舊藍布長衫,有時穿藍布學生裝。

    他是大學中文系畢業生,成都人,一口四川話很好聽,講課吸引人,批改作文認真,同學都喜歡他。

    永桂後來常去他寝室聊天,知道他結過婚,沒有子女,妻子在重慶教中學。

    他博學多才,有正義感,給永桂、窦平、小翰、友仁介紹很多進步的中外作品,談一些新鮮、正确的觀點。

    組織讀書會由趙騰輔導大家讀書,趙騰有個約法三章:第一,秘密。

    他說:“你們都是進步青年,大家都對當今的社會不滿,共同的奮鬥目标是要求抗戰、要求進步、要求團結、反對獨裁、貪污、倒退和分裂。

    大家都憂國憂民,渴望能讀到些好的進步書籍和報章雜志來廣知識,增進對大局的了解,好做有用的人才。

    但現在動辄給人扣紅帽子,特務又多。

    因此,我們這個讀書會要秘密。

    ”第二,不要急于發展人參加。

    他說:“不要自己随便拉人進來。

    因為那樣要出問題,而且書也不多。

    我可以從重慶弄些書報雜志來給大家傳閱讨論,不可随便給讀書會外的人看。

    ”第三,你們同我之間不宜表現得過于親密。

    他說:“要防止引起壞人懷疑,甚至引起縣裡稽查所和縣黨部的注意。

    ”家霆來校後,在同“老大哥”加深了解後,因為窦平被學校安排遷出了二号寝室,家霆搬進二号寝室,讓家霆參加讀書會閱讀方便,所以破例吸收了家霆,趙騰老師在同家霆接觸後也很喜歡他。

    家霆閱讀了許多以前沒有讀過的書:《中國的西北角》《紅星照耀着中國》《塞上行》《華北前線》《士敏土》《母》《石炭王》……但,以後就發生了趙騰老師匆匆離開而又渺渺無訊的事。

    大家非常懷念他,家霆心裡一直懷疑趙騰老師可能是共産黨,怕是國民黨特務暗害了他。

    雖無根據,沒有信息總是懷念。

     接着,寒假開學來了個穿淺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國文教師章星。

    據說是教育部裡一個什麼人向學校推薦,從重慶應聘來的。

    章星來後不久,就同施永桂也像趙騰老師一樣親密了。

    一天,施永桂和家霆在章老師處聊天,施永桂提出了過去組織讀書會的事,說:“現在趙騰老師走了,希望章星老師像趙老師一樣給我們指導閱讀。

    ”章星馬上答應了。

    每一本好書每一張進步報紙或每份雜志,都像一盞暗夜裡的明燈,五個人依然襲用了趙騰老師的“約法三章”,一切挺好。

    誰料,邵化使學校裡彌漫了恐怖氣氛,使讀書會的事竟頗為棘手了。

     現在,“老大哥”提出要大家商量讀書會的事,“博士”第一個就開口了,毫不在乎地說:“怕什麼,照樣不變,隻要秘密,不讓‘狗’發現就行!” 跨過一片草叢,踩着沙礫碎石,逛上山崗。

    有一條潺潺的泉水,繞過一塊窪地向下流淌。

    五個人在水邊席地坐了下來。

    家霆說:“隻怕秘密不了!邢斌和林震魁兩條‘狗’東竄西跑,緊盯緊咬,今後我們要盡量避免公開在一起,免得引起注意。

    章老師那兒,也隻準讓永桂一個人悄悄去聯系,别人都别往那兒跑,免得連累她。

    ” 鄒友仁、施永桂和窦平都點頭說對。

    窦平是條大漢,虎頭虎腦,一副固執、倔強的神氣。

    他身強力壯,胳膊、胸脯隆起肌肉疙瘩,一生氣臉就紅,五個人中他年歲最大,二十三了。

    十多歲時,他就從關外流浪到關内,又從華北流浪到四川。

    來國立中學上高中前,單身闖蕩過。

    幹過小工,幫川江上的木船拉過纖。

    在重慶擡過滑竿,吃過許多苦。

    為人正直,就是性格有些粗魯。

    這時,攥着碗口大的拳頭說:“邵化一來,‘八寶飯’每頓都不夠吃,‘什錦粥’更稀了。

    幹豌豆和牛皮菜裡一點點油星星也沒有。

    這都是邵化帶來的總務主任陳胡子的德政!光是退讓可不行!要是軟弱,他們就達到目的了;咱偏不軟弱,他們舉拳也得看看打的是塊豆腐還是塊石頭!” “博士”學究式地說:“這符合阿基米德定理。

    ” 家霆說:“你的話痛快,但蠻幹不行,讀書會的活動還是得暫停。

    ” 幾江邊上,有拉纖的船夫唱着動聽的“川江号子”,号子聲随風飄來:“……夥計們,快上前啊!……太陽的光已上山巅!……啊喲喲啊喲喲……”大家都靜靜谛聽。

    施永桂點頭說:“家霆的話值得注意,不能蠻幹。

    我們多聯絡些同學不吃他們那一套還是有用的,至少要使他們幹壞事有所顧慮。

    魯迅說過:‘這人肉的筵宴現在還排着,有許多人還想一直排下去,掃蕩這些食人者,掀掉這筵席,毀滅這廚房,則是現在青年的使命。

    ’我們要巧妙地幹。

    ”他背誦魯迅那段名言時,不知為什麼,家霆聽着竟覺得血也熱了。

     “博士”靳小翰老是在地上拔起一些野草藤蔓随手扯斷了玩,說:“大家快想點辦法吧,隻要想出一個好辦法警告邵化和他的狐群狗黨,使他們以後有所顧忌,我就出力幹!” 窦平出主意說:“先打兩條‘狗’怎麼樣?” 鄒友仁拍着巴掌:“妙!可是不能明打,要暗打。

    ”他長得又矮又黑,厚嘴唇,顯得憨,是個慢性子。

    “博士”常說他“三錘子砸不出一個響屁”,現在對打“狗”倒頗有興趣。

     家霆說:“明打,我們又得被‘馬猴’叫去訓話了!暗打怎麼個打法?” 窦平說:“既是暗打,就得利用黑夜來打。

    ” 施永桂忽然來勁了,說:“對!夜裡打,叫兩條‘狗’以後夜裡不敢出來咬人!”說這話時他朝家霆看了一眼。

    家霆忽然好像明白他的心思了。

    他那夜和章星老師一起在十字路口等待騾馬和囚犯運煤隊的情景,又浮現在家霆眼前了。

    “老大哥”是嫌邢斌和林震魁這兩條“狗”礙事。

    是呀,兩條“狗”常常出人不意地出來咬人,誰說他們半夜不會出來逡巡呢?打一打,叫“狗”老實些,确有必要。

    家霆提議說:“我有個好辦法,你們看行不行?”剛要說,“博士”突然從地上拾起塊碗口大的石頭,大聲嚷了起來:“狗!”話音剛落,石頭脫手飛出,扔在右邊的雜樹亂草叢中。

     家霆和大家回頭一望,可不是嗎。

    黑不溜秋的林震魁不知什麼時候跟上高崗來了,躲在右邊坡旁濃綠的雜樹亂草叢中。

    他探頭探腦站起身來了,惱火地大聲說:“靳小翰,你他媽的幹什麼?差點砸了老子的腦袋,這麼大的石頭能開玩笑嗎?” “博士”揶揄地朝林震魁打招呼:“老子還以為是條黑狗呢,哈哈……” 大家哈哈哈地笑開了,開心的笑聲在山間回響着。

     “打狗”的事,突然被一件外來插入的事耽擱了。

     那天,男生分校全體學生接到通知:過江到校本部聽馮玉祥将軍演講,并參加獻金大會。

    馮玉祥是為發動節約獻金救國運動來江津的。

     上午十點,馮玉祥來演講,上了台。

    台下聚集了縣裡好幾個學校的男女學生:體專的、藝專的、女中的、國立中學的都有。

    人黑壓壓的,将大操場擠得滿滿的。

    學生們整整齊齊排隊站在下面,家霆在前排離台很近。

    馮玉祥那高大粗壯的身材穿着一套幹淨寬大的灰布衣,戴一頂鴨舌便帽,足登黑布鞋。

    邵化和其他一些人,包括女中校長周秀珍等站在馮玉祥身邊,比他足足要矮一頭半。

    自從去年初秋在重慶見面後,瞬忽半年多了。

    馮玉祥那張方臉上兩腮鼓得圓圓的,面色依然健康,聲音也依然洪亮。

    一聽他的聲音,家霆就感到親切。

    站在台下,聽着馮玉祥生動而有鼓舞力的講話,他心裡想:馮玉祥曆來都尊重有學問的人,他同爸爸早就認識,又有去年那次談話。

    他到了江津,爸爸很可能已同他見過面了。

    家霆暗暗作了決定:散會後,找個機會溜回家去,聽聽爸爸跟馮玉祥談了些什麼。

     馮玉祥講了将近兩個鐘點的話。

    講他因為看到士兵們吃不飽、穿不暖實在可憐,又加上軍政部和财政部整天都在嚷着“沒錢沒錢”,所以決定發起節約獻金救國運動。

    起初自己賣字獻金,後來到處演講,發動民衆,民衆捐款非常熱烈,也捐了很大的數目。

    因為大家都懂得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來抗日救國的道理。

    他講了許多動人的獻金事例:有的人把自己母親留給孫女作嫁妝的四十石谷子折合法币十萬元獻給了國家,自己不願說出名字。

    有的縣商會的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