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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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總是下雨,令人疲憊,壓抑。

     床墊是用毛竹片編成的,底下支着的兩隻竹馬架已經舊了,一翻身就“吱咯吱咯”呻吟。

     家霆躺在竹床上輾轉反側,在黑黝黝的寝室裡,傾聽着屋外清脆的雨聲,心事沉重。

     昨天晚自習時,訓育主任馬悅光把家霆叫到辦公室,在昏黃的桐油燈光下,不懷好意地看着家霆,十分嚴肅。

    馬悅光是邵化帶來的人。

    來的第一天,家霆就起了綽号:邵化叫“吊死鬼”,馬悅光叫“馬猴”。

    大家都公認起得惟妙惟肖。

    “馬猴”瘦精精的,目光銳利,眼窩深深,高顴骨、癟腮。

    忽然,他開口了:“聽說你成績很好,愛看書報雜志,最近看了些什麼書報?”“《唐詩三百首》。

    ”“看共産黨的報紙沒有?”“沒有!”“你敢說沒有?這是什麼?”“馬猴”“嘩啦”拉開抽屜,“啪”地将一張《新華日報》扔在家霆面前。

    家霆心裡冰涼,啊,怎麼這報會到他手裡來了?這《新華日報》是馮村上次從重慶帶來的,家霆拿了六張帶到學校給施永桂、靳小翰他們看的。

    是誰偷了一張送到“馬猴”這裡來了?家霆一時有些驚慌,瞬即鎮定下來了,說:“啊,是這啊,揀來的!”“馬猴”陰沉地笑笑:“哪兒揀的?”“四天前,到得勝壩趕場買點吃的,路上拾到的!”“你滑頭!我有‘耳報神’!你必須如實說:報紙是誰給的?哪些人看過?”他忽然聲音柔和了,“你老實地說,我們會器重你的。

    你高三了,得到邵校長器重,上大學是沒有問題的。

    你要權衡利弊,明天我再找你談,這事不算完!” 蚊帳未挂,過冬蚊子已出來叮人了,“啪”地打了一下沒打到。

    家霆煩躁,“吱咯吱咯”又翻了個身。

    雨聲“沙沙沙”,身上有濕潤的涼意。

    拉開散發着黴味的被子蓋着身子,心裡充塞着不安、氣惱,像有股火焰要噴發。

     邵化一來,原來的訓育主任、總務主任、軍事教官全換成了他的人。

    “馬猴”四十多歲,據說抗戰前在安徽安慶做過中學校長。

    他是走了門路,由邵化過去的一個熟人推薦給邵化的“教育家”。

    本在重慶一個美專當副教務主任,放棄副職來幹這正職,情緒很高。

    總務主任有黑壓壓的絡腮胡,姓陳,大家叫他“陳胡子”。

    據說本是做西藥、糖精生意的,給邵化幹過囤積居奇放比期的勾當,是邵化斂錢的一根“扒子”。

    軍事教官姓藍,骨骼粗大,圓頭圓腦,一對三角眼,軍校十六期畢業,是邵化的“抗戰夫人”的哥哥,既是邵化的小舅子,大家就叫他“藍舅子”了。

     邵化來後,高三出現了兩個插班生:一個黃臉瘦子叫邢斌,在高三二班;一個黑不溜秋健壯的小夥子像個打手,名叫林震魁,在家霆所在的高三一班。

    兩人來後,很特殊,合住一間小寝室,東鑽西竄,到處跟人擺龍門陣交朋友。

    《新華日報》被偷,出現在“馬猴”抽屜裡,家霆懷疑同林震魁、邢斌有關。

    六張《新華日報》五張在施永桂那裡,一張沒看完的藏在枕芯裡,是誰偷去獻功的? 家霆住的二号寝室很小,同房的“老大哥”施永桂、“博士”靳小翰、“南來雁”鄒友仁都可靠。

    現在,“博士”和“南來雁”睡得很甜,家霆煩躁得睡不安,施永桂的床緊靠着他,感覺到了,輕聲說:“‘秀才’,我打聽清楚了。

    邢斌、林震魁是‘吊死鬼’帶來的走狗,每月拿津貼,專打小報告,報紙肯定是趁我們房裡無人時偷去的。

    他倆跟教官‘藍舅子’一樣,常在吹熄燈号前後到各寝室門口偷聽學生講話。

    ” “我心裡沉重得很,明天‘馬猴’再找我談怎麼辦?” “老大哥”想得很周到:“堅持咬定大前天趕場時,在石橋東邊賣炒米糖開水的攤子旁從地上揀到的。

    注意,千萬别說是藏在枕芯裡的,就說随手扔在床上的,我可以給你作證。

    至于在石橋附近揀到報紙的事,我來找‘博士’說定,讓他作證。

    我們咬得牢,他能怎麼樣?嚴重的是今後……” 家霆擔心地說:“我們的讀書會今後怎麼辦?‘馬猴’注意我了,我能再去找章星老師嗎?” 這個讀書會,讀的都是進步書。

    書,都撕去了書皮和目錄,換上牛皮紙封面,寫着《新尺牍大全》等假書名,或者幹脆撕了些《江湖奇俠傳》《七劍十三俠》的書皮貼換在上面。

     竹床“嘎吱嘎吱”響,施永桂似乎煩躁得也在翻身,說:“讀書會的事,不能讓他們知道。

    書,我先收起來,暫時都别看了。

    章星老師那兒,也不要去。

    ” 雨聲仍在沙沙響。

    忽然,每夜經常聽到的鈴铛聲,又清脆地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

    “滴鈴滴鈴”的鈴铛聲中,還夾雜着“哐啷哐啷”的鐵鍊聲和“托托”的蹄聲。

    這是西邊牛角沱煤礦運煤的騾馬和犯人的隊伍,經過學校前邊山下的小道傳來的聲音,聲音動人心魄。

    家霆和施永桂都默不作聲了。

    在黑暗中,聽到夜雨中的鈴聲,心裡凄恻。

    家霆輕輕問:“‘老大哥’,為什麼他們總是夜晚運煤?” 施永桂說:“挑煤炭擔子的,聽說有的還是政治犯。

    是稽查所長魯冬寒和他的上級重慶稽查處裡的人利用職權合夥同開煤礦的袍哥勾結,利用囚犯作勞力挖煤運煤賺錢的。

    見不得人,白天怕出問題,所以夜晚幹。

    ” “犯人腳脖上拴鈴铛幹什麼呀?” “怕逃跑呀!拴上鈴铛逃跑容易發現,押送的丘八可以開槍射擊。

    ” “騾馬拴鈴铛幹什麼?” “路窄,拴上鈴铛等于遠遠向來人招呼。

    對面要是來了人或騾馬,可以停下等待,免得堵塞。

    ” “老大哥”的話,使家霆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一件事來了。

    這件事一直萦繞在他腦際。

    那晚,一覺醒來,月光像一匹銀色的柔紗,從天窗裡垂落下來,将寝室照得清幽幽的。

    忽然,透過蚊帳,發現“老大哥”蹑手蹑腳悄悄爬起來了。

    他回頭似在看别人是不是睡着了,悄悄踅出寝室去了,十分神秘。

    家霆忙穿衣趿鞋悄悄尾随。

    夜深人靜,四下無聲。

    “老大哥”匆匆下山。

    月光明亮,能看清他的身影、動态。

    家霆利用大樟樹擋住身影,閃身遠遠追蹤。

    由宿舍下山,走出去二百多米處,有條青石闆小路一直向南通往得勝壩;又有一條自西而東的青石闆小路和往得勝壩的小路成十字形的,就是從牛角沱通往辰溪的另一條青石闆路。

    “老大哥”向那兒跑去。

    這時,運煤隊的聲音近前了,騾馬和囚犯的黑影及押解隊伍的士兵刺刀上銀亮的閃光,都隐約看清了。

    忽見一棵桐樹後閃出一個人來,同施永桂站在一起,低聲不知說些什麼,一起向小路上走去。

    誰呢?銀色柔紗般的月光裡,是個女人的身影,修長身材,齊耳短發,是章星老師!啊?奇怪了!章星和施永桂關系是密切的,讀書會他倆是負責人。

    但深更半夜約定在這幹什麼?月色神秘而誘人,奇怪的事又發生了。

    一個黑影從野墳地旁的樹後蹿出來。

    家霆隐藏着,透過微弱的月光瞥清是誰了,心“咯噔”一沉,是“馬猴”呀!半夜三更,他在盯章星和施永桂的梢嗎?心裡緊張,伏身不動。

    “馬猴”一會兒竟躲躲閃閃回身走了,往他住的辦公室附近的宿舍走了。

     運煤的騾馬和囚犯隊伍,在士兵押解下過來了。

    鈴铛聲、鐵鍊聲和騾馬的蹄聲,越來越近。

    家霆躲在山下一叢竹子裡,見章星和施永桂走近那兩條青石闆小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忽然停步等着。

    一會兒,見施永桂同押運的兩個丘八不知交涉些什麼,好像是要求什麼,兩個荷槍的丘八不答允,騾馬和囚犯隊伍也沒停頓,繼續向西去了。

     月色裡,一切都朦胧、迷離。

    章星和施永桂折返了,不知低低說了些什麼,就分開了。

    章老師住處是山中央,她詭秘地急匆匆繞梯田上的田埂走了,“老大哥”也詭秘地由原路回來。

    家霆從竹叢中閃身而出,一把拽住他,打着四川腔說:“嗨,你搞啥子名堂?” 他先是吓了一跳,認出是家霆,拖長了聲音說:“啊,是你呀!” “我都看見了,告訴我,你們幹什麼?” “老大哥”顯然不肯說真話,說:“章星老師心髒不好,人給了個土方,說要在這種季節裡,半夜在野外路邊上找‘澤漆麻’,用它的根葉煎水喝。

    我陪她在找,你看!”他手裡果真拿着幾株草藥。

     “施永桂,你真不講交情,這是騙我!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又不是傻瓜!” 施永桂平時老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