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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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下來了,錢嫂端了飯菜來放在桌上,過來招呼他去吃晚飯。

    不知為什麼電廠停電,錢嫂點上了那種牛油做的紅色土蠟燭,燭光搖晃,配着雨聲,他默默吃飯,下意識地想着舊曆年期間來拜年的許多人的名字、容貌和談話内容。

    一碗飯就飽了,起身拿熱水瓶往臉盆裡倒水洗臉,老錢忽然在眼前出現。

     老錢衣服被雨淋濕了,頭發耷拉在額前,褲腿挽着,滿面是讨好的微笑。

    平時,常常都是錢嫂開飯後,回家照顧孩子并燒菜,改由老錢來收拾碗盞,給童霜威打洗臉水。

    現在,老錢來了,見童霜威已在洗臉,連聲歉意地啧啧:“啊呀,啧啧,秘書長,我來遲了!啧啧,您自己在倒水洗臉了!”馬上又解釋:“我剛從東門外支那内學院來,歐陽大師病得很重,我去幫忙,替他請了柳鳴枝醫生去。

    柳醫生說:大師七十二了,體弱,病不好治,該要準備後事才好。

    ” 聽說歐陽大師病了,童霜威詳細問了病況,打發老錢回去吃飯,由着老錢将碗筷等收拾走後,獨自走回書房,擦火柴點上了油燈。

    他聽人說起過歐陽漸的一件事:抗戰爆發,南京危急,歐陽漸決定入川。

    有人勸他:“日本人是信佛的,你是居士,何必躲避?”歐陽漸回答:“我是佛教徒,也是中國人!”愛國正義之心溢于言表,使童霜威對他有了很好的印象。

    他決定明天去看望歐陽大師,又想到應當拍個電報給馮村,讓他将大師病重的事通知程濤聲,表示歡迎程濤聲來江津小聚。

     支那内學院的院友衆多,像梁啟超、梁漱溟等都是。

    程濤聲一向自認是歐陽漸的弟子,執禮甚恭。

    童霜威早年同程濤聲有一定的交往。

    來大後方,還未同程濤聲見過面。

    兩個月前,收到馮村來信,說在馮玉祥處遇到程濤聲,程濤聲托他緻意,希望以後一定見見面。

    馮村信上說:“程先生現亦賦閑,但關心國是,頗有見地,常與國民黨内左派人士交往,終非等閑之輩。

    ”童霜威靜極思動,倒極想同程濤聲見面暢談。

    程濤聲自從反蔣後,一直不得意。

    抗戰後,在武漢被蔣召見,蔣對程說:“你可以到重慶去,以後在家多讀點書!”實際是告訴程濤聲:隻許你在家讀書思過!妙在程濤聲到重慶後真的閉門讀書,擺出一副隻知讀書不問政治的姿态來。

    不過,童霜威明白:程濤聲這是韬光養晦之計,可以擺脫特務的監視,可以使老蔣放心,求得自己的安全自保。

    程濤聲終非池中之物,他是不會安分守己的。

    聽馮村說:程濤聲念佛學經,家裡案頭羅列着《藏要》《竟無内外學》等。

    前年有特務據此向蔣介石報告後,蔣說:“這樣好!這樣好!”從那,監視程濤聲的情況似乎放松了。

     民國二十一年,童霜威同程濤聲在“一·二八”事變後曾有過一次長談,多少算有些交情。

    此時此地,他熱切希望能從同程濤聲的相會中得到些新的啟示。

    看看夜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童霜威揭開墨盒,在油燈下寫了一份電報稿給馮村:“歐陽大師病重望速告程振亞先生并盼即陪同振亞先生來津探視我處可住。

    ”寫完,斟酌了一下,怕程濤聲不來,将“病重”改為“病危”。

    柳鳴枝讓給大師準備後事,用“病危”并無不妥。

    他拿了些錢,附着電文走到大門口,找到正抱着小女兒吃飯的老錢,說:“吃完飯,馬上給我發個急電到重慶!” 老錢應了一聲,放下飯碗,将小女兒交給錢嫂去抱。

    童霜威忙說:“吃完飯再去!”老錢卻笑着說:“回來再吃的好!”他懂得人的心理,揣好電文和鈔票,撐開雨傘蹚着水淋淋的地面出門,奔向電報局去。

     三天後的那個下午三點鐘,馮村果然陪程濤聲坐船由重慶到達江津了。

     童霜威将自己的卧室讓給了程濤聲住,自己住到了家霆的卧室裡,給馮村在書房裡搭了一張帆布行軍床。

    見到馮村陪程濤聲來到,童霜威心裡十分興奮,讓老錢馬上設法找人到對岸得勝壩通知家霆請假回來同馮村見見面。

     同程濤聲十年不見,程濤聲蒼老得多了,額上、眼角都有皺紋,舊的黑呢大衣,半舊的深灰西裝,外加一隻銜在嘴裡的煙鬥,頭上戴頂卻爾斯登帽,那副廣東佬的派頭沒有變,那口廣東腔的官話也沒有變,那雙眼鏡下的神采奕奕的眼睛也沒有變。

     “嘯天兄,十年沒有見啦!”寒暄開始,程濤聲握着童霜威的手,他到底是個軍人,保定軍官學校二期并且去日本大森浩然廬軍事學校留過學的,說話似乎并不多動感情,臉上總是笑笑的。

     “是呀,振亞先生!”童霜威倒有點動感情了,人事滄桑,一言難盡。

    民國二十一年,“一·二八”事變後,程濤聲和李濟深等積極支持蔣光鼐、蔡廷锴率十九路軍舉行淞滬抗戰,與蔣介石、汪精衛的妥協投降政策進行鬥争。

    結果這年秋,程濤聲就受蔣、汪排斥,辭掉行政院副院長職,放洋出國,去歐洲遊曆了。

    從那以後,第二年,程濤聲曾兩次到福建籌劃反蔣事宜,并策劃聯共反蔣,在十一月二十日,李濟深、程濤聲、蔣光鼐、蔡廷锴、黃琪翔等在福州成立了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公開反蔣。

    福建人民革命政府同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和中國工農紅軍簽訂了抗日反蔣協定。

    民國二十三年一月,福建人民政府在蔣介石優勢兵力圍攻下失敗,程濤聲被迫流亡香港,又到歐洲、蘇聯遊曆參觀。

    後來抗戰爆發了,國共合作了,程濤聲卻始終得不到起用,得不到為抗戰出力的機會,至今仍是賦閑浪迹,豈不可歎!童霜威請程濤聲坐下,感慨地回顧說:“振亞先生可還記得民國二十一年淞滬抗戰爆發後,在上海華懋飯店的那次交談?” “記得啦!記得啦!”程濤聲喝着錢嫂泡了送來的蓋碗茶,說,“那時候,我們都是反對親日派的,都是有正氣的愛國的中國人啦!” 童霜威又不禁感慨了,感到是程濤聲對自己的很高的評價。

    他記得:淞滬抗戰時,自己确實還是怕戰争擴大、怕中國難以同日本決勝的。

    但自己也始終認為日本不斷侵略中國,根本談不到什麼提攜!日本應當退出東北和華北。

    中國民衆抗日情緒高漲,日本如果不斷進逼,中國人遲早是要抗戰的。

    那樣必然對中日兩國都不利。

    “一·二八”淞滬抗戰時,見到十九路軍抗戰的英勇,民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