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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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年後,不等過正月十五元宵節,童家霆就因開學離開江津家中,回得勝壩學校去上課了。

     新來的校長邵化帶了親信教官來,還帶了些貼身學生來,要在學校裡建立一種專橫統治。

    學生們人心惶惶,到處沸沸揚揚。

    家霆聽了心裡忐忑,感到邵化的來到預示着一種窒息的開始。

    他把想法向童霜威講了,童霜威持重地說:“邵化雖無交情,還是知道我的,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你也不要參與鬧事,最重要的是埋頭讀書,高中順利畢業,趕快考大學。

    ” 家霆沒有做聲,爸爸的話也對也不對,讀書當然重要,人總得有點正義感吧?在一個邪惡的環境裡,怎能閉眼不看、張耳不聞呢?他想不到離開了日寇漢奸魔爪下的上海奔向大後方,追求到的是這種生活。

    心裡真像沾上了蒲公英那種毛茸茸的種子,拂也拂不去,難受得要命。

     童霜威并不懂得兒子心裡所想的全部。

    在兒子返校時,又叮囑:“孩子,還是每星期六下午早早渡江回家來吧。

    我很寂寞,你回來,我要高興得多。

    你能順順利利上學、畢業,我就無牽無挂。

    這場抗戰遲早要勝利,勝利了我們一同回南京潇湘路是我日思夜想的事。

    我們從淪陷區逃出來,可不容易。

    大後方我們不滿意,但又能怎麼辦?沒有辦法,隻有忍受!”說到這,他搖頭,心裡酸溜溜了。

     家霆沒有點頭,他在沉思。

    俊秀但是帶着英武之氣的臉上,露出那種使童霜威會想起柳葦的眼神和氣質。

    看到家霆這種酷肖母親的眼神和氣質,童霜威不禁又感慨萬端了。

     回校的那天傍晚,行前發生了一件事。

    說來也巧,老錢拿來郵差剛送到的一封信,是謝樂山從重慶來的,寫得不長,卻提到了一點歐陽素心的情況: 家霆仁兄如晤: 惠書悉。

    歐陽素心我認為定在重慶無異(疑)。

    上月初,一晚我在七星崗上興隆街附近,曾見到她。

    當時她與一個軍人在一起匆匆同行。

    軍人三十餘歲,身材高大,模樣未看清。

    因為隔了馬路,我在這邊,她在那邊。

    我想上去招呼,歐陽似有心回避。

    街上人多,又是夜晚,等我過去,竟失之交臂,後來再沒遇見過她。

    我曾向當年的老同學韋鋒等打聽,均不知她的行蹤。

    勸老兄不必癡情。

    她既然有了别人甩了你,時下這種事不少,老兄何必想不開!見你信中傷感,我也為老兄難過,不能不勸勸老兄。

     我一切均好,讀大學不過是為了混張文憑以便将來出國留學。

    家父在美考察一切也好,大約不久将回國旅(履)新。

     幫不上忙,十分抱歉。

    祝 幸運 弟 謝樂山上 這算是歐陽素心失蹤後頭一次知道的一點蹤影了,依舊是沒頭沒腦的蹤影。

    看來歐陽确在重慶,她為什麼這樣神秘地消失了呢?家霆怅怅,童霜威也怅怅。

    錢嫂端來了蛋炒飯和一碗榨菜蛋花湯給家霆吃了動身。

    下着小雨,天氣令人抑郁。

    家霆匆匆吃了飯打着油布傘提着一個包走後,童霜威看着灰茫茫的天空,更感寂寞。

    天,似有雪意,但四川江津一帶是不下雪的。

    大門口,老錢輕輕在哼彈詞開篇,哼的什麼聽不清,隻聽見他用嘴學着彈三弦打過門:“叮叮冬冬冬叮……”這使童霜威想起被囚禁在蘇州寒山寺裡時,監視自己的“冷面人”常常哼蘇灘的事。

    不愉快的回憶勾起的情思使他更加惆怅。

    他不禁微喟地誦起晚唐詩人高骈的詩《聞河中王铎加都統》來了:“煉汞燒鉛四十年,至今猶在藥爐前。

    不知子晉緣何事,隻學吹箫便得仙。

    ” 先一會兒,看到謝樂山的信時,他同家霆一樣被信上提到的歐陽素心的行蹤所牽引。

    此刻,他的心思全放到謝樂山提到的有關謝元嵩的訊息上來了。

    他想:謝元嵩民國二十八年在上海附逆陷害了我,當我被敵僞綁架囚禁時,他卻因為在汪逆處未撈到大官做悄悄逃到了重慶,俨然民族英雄,拿到一筆出國考察費去到美國做了寓公。

    如今他忽然又要回國履新了,會給他什麼官兒做呢?這個面上笑呵呵開口閉口說自己是老實人的壞蛋,始終春風得意,而我呢? 《聞河中王铎加都統》這首唐詩,童霜威過去早已讀過,但未介意。

    最近閑來無事深入考據了一番,遂有新的解悟。

    如從四句詩表面上來說,不過是講:自己煉汞燒丹四十年,依然是凡夫俗子,無法飛升,不料王子晉隻是學會吹箫,就成仙去了(王子晉是秦穆公時人,善吹箫,結果成仙)。

    好像高骈歎息的隻是這種煉丹修仙的事,然而從詩的題目一看,高骈是借題發揮另有所指。

     童霜威查過《資治通鑒》,看到《唐紀》僖宗乾符六年引歸傳雲:“四年,賊陷江陵,楊知溫失守,宋威破賊失策。

    朝議統帥,盧攜稱高骈累立戰功,宜付軍柄,物議未允。

    (王)铎廷奏:‘臣願自率諸軍蕩滌群盜。

    ’朝議然之。

    五年,以铎守司徒、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兼江陵尹、荊南節度使,充諸道行營兵馬都統。

    ”《新唐書·高骈傳》雲:“骈失兵柄利權,攘袂大诟,即上書謾言不恭,诋铎乃敗軍将。

    ”才明白高骈寫這首七絕是因對王铎升官不滿而抒發胸臆的。

    如果高骈不用《聞河中王铎加都統》作這首詩名,那真是使後世讀者難以猜測了。

    童霜威覺得當時高骈因為做不到統帥而怨艾,未免俗氣。

    而且對王铎做了統帥氣惱,也未免小氣。

    但此時此刻,想到謝元嵩這樣的人竟總是一個不倒翁,明明做過了漢奸,依然能出國考察回來履新,怎能叫人心服?又怎能叫人不對這種世道深惡痛絕? 所以,童霜威望着陰沉沉飄灑雨絲的天空,不由自主地吟誦着這首算不得高明甚至有點庸俗的詩,反倒覺得可以發洩一點不滿,得到一點解脫。

    由此,他不禁又想起了宋高宗時考取進士的詹義留下過一首《登科後解嘲》的七絕:“讀盡詩書五六擔,老來方得一青衫。

    佳人問我年多少,五十年前二十三。

    ”詹義這首打油詩并無詩味,卻幽默諷刺俱全,此刻誦來,也正符合童霜威的心境。

    默誦着,不禁啞然失笑,想:唉,我真是既潦倒又老态了!無聊到竟靠這些歪詩來聊以自慰了,真是不堪回首啊! 天上寒冷的細雨,仍在滴滴答答下着,雨點簌簌地打在院子裡一棵玄羚木上,一種四川特有的陰暗潮濕的寒意包圍着他。

    天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