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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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消逝,無窮無極、莫測高深的歲月啊! 童家霆随爸爸童霜威到達表面甯靜但暮氣沉沉的小城江津後,進了高中三年級。

     這個國立中學,校本部在縣城裡,全部是女生,男生分校在對江得勝壩。

    得勝壩是個小鎮,由江津去要坐木船擺渡。

    幾江很寬,江水湍急,夏季水大時,落後的小木船搖橹擺渡要花半小時至一小時。

    男生分校一共隻有六個班,從高一到高三每個年級各兩個班。

    學校設在得勝壩外的蜘蛛穴山上。

    山上有當地大姓李家和熊家的兩座祠堂。

    李氏宗祠在山中央,成了食堂、禮堂和辦公室;熊氏宗祠在山下,就做了學生宿舍。

    山頂開出了幾塊平地,大的一塊做了操場,其餘的空地蓋上了六大間毛竹打樁、竹片編成籬笆糊上泥巴做牆加上稻草頂的教室。

    那是非常簡陋的抗戰時期的中學了。

     從大城市來到這裡的家霆,論理對這種艱苦的生活一時是不能适應的。

    這裡早晨喝的稀飯散發着黴味,喝慢了就添不到了。

    下粥菜是一人十來粒鹽豌豆。

    午飯和晚飯吃的是“八寶飯”,飯裡鼠屎、稗子、砂土、谷子都有。

    菜不是無鹽少油的辣椒蓮花白,就是煮蘿蔔或牛皮菜。

    吃了這種飯真像“水浒”中魯智深說的“嘴裡淡出鳥來”。

    學生個個面有菜色。

    晚上在教室裡自修,每人點一盞兩三根燈草芯的桐油燈,油燈昏暗無光,冒着黑煙,映着衣衫褴褛瘦削蒼白的人臉,使家霆想起但丁《神曲》中的“地獄篇”。

    但家霆一切都忍受并适應下來了。

    他隻要想到離開了淪陷區,這是在大後方抗戰,而且自己必須趕快讀完高中,就有了一種責任心和緊迫感,什麼苦都不在話下了。

    他喜歡聞一多的詩《園内》中的幾句: 少年對着新生的太陽, 背誦他生命的課本。

     啊!“自強不息”的少年啊! 誰是你的嚴師? 若非這新生的太陽? 正因為陰天多,雨天多,太陽少,他更喜歡這幾句詩了,常常用來自勵。

     他那間極小的寝室裡住四個人,都是同班的同學。

    除他外:一個是“老大哥”施永桂,一個是“博士”靳小翰,一個是“南來雁”鄒友仁。

    施永桂比家霆大四歲,老成持重。

    靳小翰戴副近視眼鏡,挺淵博,所以得了“博士”綽号。

    鄒友仁喜歡拉胡琴唱京戲《坐宮》,一開口就是“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所以大家叫他“南來雁”。

    入學不久,家霆同他們處得很好。

    他們見家霆寫得一手好字好文章,博覽群書,從上海教會學校裡學的英語又特别棒,給他一個“秀才”的綽号。

    大家都是家在淪陷區的流亡學生,“相濡以沫”是必然的。

     每逢星期六下午,家霆總要由得勝壩回江津家中,為的是看看爸爸。

    每到周末,童霜威也總是讓錢嫂做些紅燒肉之類的好菜讓家霆回來“打牙祭”,還用玻璃瓶裝了讓家霆帶些回去給同房的好友吃。

    平時,每逢這天下午,家霆總是興沖沖地準備着回家。

    可是今天,發生了一件事,使家霆心情沉重。

     那是因為“博士”靳小翰的哥哥靳海文犧牲了。

    靳海文是得過勳章的空軍少校,先後在武漢和重慶擊落過敵機五架,但最近在沙市附近的空戰中陣亡了。

    戰争給人造成的痛苦真大!靳小翰早年喪父,寡母撫養他們兄弟成人。

    昨天,小翰收到在北碚一所中學裡教書的母親寄來的快信,告知他了噩耗。

    小翰哭了一夜,決定馬上請假去北碚看望、安慰媽媽。

    大家湊錢給他做路費。

    為趕搭去重慶的早班船,天還未亮,家霆和“老大哥”施永桂就送他到江邊擺渡。

    江水滔滔,夜黑茫茫,家霆心頭郁結着一種傷感和同情結成的疙瘩,回校後始終沉浸在郁郁寡歡的狀态中。

    上午上課時這樣,午後上完兩節複習課決定回江津時仍這樣。

     天,陰沉沉。

    他步行下山,沿着曲折的阡陌和小徑走向得勝壩。

    壩上正是趕場天,擠滿了農民,這時還未散。

    空氣裡彌漫着酒味、酒糟味和小館店裡的辣椒、韭菜、煮肉味。

    場上的擔子、背簍、小攤上,放滿了紅色的柿子、綠色的蔬菜、鮮紅的辣椒,木架子上挂着賣剩的豬頭和已不新鮮的膘肥皮厚的豬肉。

    頭纏白布、腳踏草鞋穿藍布大褂的農民,背着筐、牽着羊、趕着豬熙來攘往地擠滿了那條青石闆的正街。

    賣草藥的人在天花亂墜地吹牛招徕顧客,圍着許多人看。

    家霆無心去看那些熱鬧,将喧鬧聲、豬叫聲抛在背後,腳步急促地穿小路走到了江邊。

     江邊全是大鵝卵石,凹凹凸凸,踩在上面叫人腳闆疼。

    擺渡的木船停在江邊已經裝了半船人,船老闆要等人裝得滿滿的才開船。

    家霆躍身從跳闆上船,在船艙人叢中找了個靠邊的地方擠着坐下。

     船夫馬上來向家霆收了船錢。

    江風寒冷,船上一批陌生人的臉,有的善良,有的麻木,有的醉醺醺,有的陰沉沉。

    身邊一個軍人有點面熟。

    他穿套半舊黃棉軍裝,少校領章,黃臉膛,慈眉善目,三十來歲。

    家霆朝他望望,他也望望家霆。

    他在吸煙,一口一口地吸得有味,似在思索。

    一會兒,船開了。

    家霆忽然腦裡一閃,想起來了。

    抗戰爆發那年,逃難由安慶坐“大貞丸”到武漢時,在船上曾碰到一個在上海作戰腿上負傷的傷兵,拄着拐杖。

    他當時讓家霆跟他們同唱《松花江上》,唱着唱着,大家都流淚了…… 時間的長河總是悄無聲息地淹沒一切,記憶卻常将那些早已沉入河底的碎片湧出水面。

    家霆怕認不準,擡頭又朝少校看看,偏偏少校吸着煙對家霆笑了,點頭招呼着說:“年輕人,好像認識呢!”一口南方話,好像是無錫、常州一帶的口音,更引起了家霆的記憶:是他!确實是他呀! 家霆招呼着說:“是呀,是在從安慶到武漢的那隻難民船‘大貞丸’上吧?” “對!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