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燈
蛋搜購一空。

    比起美國大兵來,我們不算奢侈。

    ” 童霜威勉力再吃水餃。

    肉餡攙了蝦米和榨菜丁,脆生生的。

    李參謀長一口一隻,風卷殘雲吃了滿滿一大盤。

    童霜威吃了七八隻就飽了。

    勤務兵打來手巾把子,兩人離席去客廳裡坐。

    李太太命勤務兵端着新泡的一壺茶,拿了一盤廣柑、一盤橘子來敬客。

     一線絹絲般的金泉從茶壺嘴裡注入童霜威的瓷杯,金色的茶汁在昏黃的燈光下有着濕潤的色調,噴發出清香來。

    天早黑了。

    初冬時節,四川多雨,檐溝注水滴滴答答,叫下江逃難來四川的人聽了,頓時會想起“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那首唐詩,觸動歸念,産生凄涼蕭索之感。

    聽着雨聲,童霜威感到空氣陰冷、潮濕,想起自己一個曾做過司法行政部秘書長、中央公務員懲戒委員會委員兼秘書長的人物,卸任後遭遇坎坷,如今隻挂着個有等于無的國大代表空銜,淪落在一個小縣城裡,一事無成,豈不悲哀!他心潮澎湃,坐在沙發上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李參謀長這間客廳裡中央挂着的是新裱的于右任的草書屏條,寫的是唐代詩人李白的一首五絕《勞勞亭》:“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

    春風知别苦,不遣柳條青。

    ” 勞勞亭是南京古時著名的惜别之所,又名望遠亭,宋朝改為臨滄觀,為三國時吳國所築,在南京中華門外的勞勞山上。

    古人送客至此,無不舉手勞勞,折柳相贈。

    童霜威記得戰前在南京,有一次曾與監察院長于右任同遊此古迹。

    去年秋天時,童霜威剛到江津不久,認識了李參謀長。

    李參謀長托童霜威向于右任索取墨寶。

    童霜威寫了信寄給過去的秘書馮村,讓他持信去向于右任代李參謀長索字。

    馮村辦成了這事,李參謀長十分高興,馬上裱了挂起。

    現在,童霜威坐在沙發上,聽着雨聲,看着老于的這幅字,心裡萌發了一種懷念南京的心情。

    于胡子寫這首詩是什麼意思呢?看來,他羁旅四川也是在思念南京呢! 勤務兵将剛才放在飯廳裡的炭盆端來,放到客廳裡。

    炭火旺,空氣裡馬上彌漫了一陣刺鼻的火炭味。

    寒冷的潮氣被驅趕走了,客廳裡暖和些了。

     忽然,外邊院子裡人聲喧嘩,有個尖利的女聲号哭起來。

    那哭聲,使人想到是從凄楚、哆嗦着的嘴唇裡發出來的。

    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隻見一個副官模樣的人快步進來,輕輕向李參謀長說了些什麼,李參謀長夫婦都急匆匆到外面去了。

    對話聲嘀嘀咕咕,女人的哭聲由高變低,斷斷續續悲啼,終于忽又停止。

    過了一會兒,人被勸走了,聲音遠了。

    李參謀長敞着呢軍服領口走進來,神色難看,似有心事,在童霜威右邊的沙發上坐下來。

     剛才那陣女子的哭聲,使童霜威納悶兒。

    他本來想起身告辭,但見外邊雨聲仍在嘩嘩響,便想等雨停歇了或小些了再走,就悶悶地喝起茶來。

     李參謀長用牙簽剔牙,打着飽嗝兒也喝起茶來,陪童霜威擺龍門陣,說:“秘書長,來江津已經三個多月了吧?” 去年十月初來,瞬忽确已三個多月了。

    童霜威點頭:“是啊,賦閑在此,無所事事。

    江津地方不錯,生活安定、便宜,有點像世外桃源。

    但蹉跎歲月,總不免感慨萬端。

    ”說着,剝了個紅皮橘子吃了起來。

     李參謀長喝了些酒,話多了,說:“童秘書長,您來江津後,交往的人不少。

    從重慶和外地來的人不說,在本地聽說劉縣長、法院院長鄭琪、縣黨部書記長李思鈞、報社刁社長等都去看望過您,報社編輯和國立中學有的教師也去拜望您。

    您已引起了稽查所長魯冬寒的注意,您可知道?” 童霜威一愣。

    提起魯冬寒,面前馬上出現了一個穿軍便服,面孔白淨,有雙陰險的小眼睛,胡髭剃淨後露出鐵青膚色的東北人的身影來了。

    魯冬寒當然是軍統特務,來看望過,畢恭畢敬,低聲細語,用一種仰慕、求教的态度詢問在寫的那本《曆代刑法論》是什麼内容?打算在哪裡出版?原來他是在窺伺我啊!忍不住氣憤地說:“可笑!連我這樣的人特務也要監視?” 李參謀長笑笑:“他們都是太上皇,都有上方寶劍。

    拿我李永安來說吧,我是軍校畢業黃埔系的,可是也不放過,對他們也得敷衍,不然就不知什麼時候會有麻煩。

    我要奉告您一件事:三天前,魯冬寒找我,就坐在您現在坐的這張沙發上,向我了解您的情況。

    我推說不清楚。

    他說:‘據我所知,你們關系不錯,應當有所了解的。

    ’說着,指指牆上這幅于院長的字,說:‘這不是你托童某人索取來的墨寶嗎?’嗬,您看,連這他都清楚。

    ” 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哼”了一聲。

     李參謀長喝口茶說:“我問他:‘童某人有什麼問題嗎?’他說:‘此人從淪陷區來到大後方,未受重用,不無不滿。

    聽說來江津是要閉門著書立說的,還摸不清要寫的是什麼,不可不注意。

    ’他問我同您接觸時,聽您談過些什麼。

    ” 童霜威看着炭盆裡通紅的炭火,心中生氣,脅下淌汗,暗想:特務真是無孔不入,問:“你怎麼答的?” 李參謀長哈哈笑了,笑得有點狡猾,“我說:童某人中央要人裡老朋友很多,軍統的戴笠,中統的葉秋萍都有交往。

    我是有意唬他,一提戴老闆,這家夥頓時像要屁滾尿流,我是想替您擺脫這條惡狗哇!” 他說得幽默,童霜威苦笑,歎息了一聲又問:“後來呢?” “他仍要我在同您接近時,了解了解您對時局的看法。

    強調這隻是屬于正常的了解,屬于他的工作範圍,叫我别看得太嚴重,更要我保守秘密,切勿外傳。

    ” 窗外雨聲急驟,陣陣雨箭撒豆子似的打在屋瓦上和庭院裡的芭蕉上,聲音清脆動聽。

    童霜威忽然感到魯冬寒這種特務使自己睜開了眼睛,對當前國家政治上的許多事都看得更清楚了,也感到自己正在寫的那本《曆代刑法論》太學究氣,沒有什麼意思。

    正因如此,寫時常常辍筆,一直也未完稿。

    而心裡醞釀着的另一本《三朝三帝論》,是想寫唐朝武則天、明朝朱元璋和清朝雍正這三朝三個皇帝的特務政治的,卻在心胸間躍動不已,呼之欲出。

    此時此刻,如果攤開紙張,拈起筆墨,一定能洋洋灑灑落筆千言。

    文章之道,如果心中無所感,是寫不好的;心中有真情實感,想借文章抒發,才能下筆若有神。

    刹那間,他幾乎要下決心放棄《曆代刑法論》而來動手寫《三朝三帝論》了。

     他如夢如幻地沉思着,聽到李參謀長說:“童秘書長,剛才說的事别放在心上。

    您是棵大樹,魯冬寒不是花和尚魯智深,他拔不起垂楊柳的。

    況且,您也無縫給他這隻蒼蠅叮。

    我隻是知無不言,不告訴您心裡過不去。

    有件事我是前幾天才弄清的,令弟不是叫童軍威嗎?” 童霜威又出意外,仿佛又看見弟弟軍威濃眉下那兩隻正直發光的大眼睛了,點頭痛心地說:“是啊,舍弟五年前守南京,城陷時英勇犧牲了。

    怎麼?你們認識?” 李參謀長點頭,沉痛地說:“是啊,說起來我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