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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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雙手,美麗的眼睛裡湧動着淚,絕望地呼喚着: “救救我!救救我呀,同春哥!……” 同春猛地站起來,額上青筋暴起,雙手捏得“咯嘣”響,黑眉緊皺,眉梢幾乎飛上雙鬓,但他的眼睛卻漸漸變得冷靜、鎮定,重又閃出像鋼刀那樣銳利而堅毅的光芒。

     就這樣,臘月十五的月明之夜,他造訪了三年不曾見面的媚香堂主人。

     正月初一,永平府虹橋鎮上比往年熱鬧。

    除了秧歌、高跷、舞獅子,還請來了一台戲。

    這可不是一般的野台子戲,甚至不是縣裡府裡的那些戲班子,這是京師有名的聚慶班。

    因此,四鎮八村、周遭百裡的村民,都早早地趕了來占地方看戲,一飽眼福。

    爆竹聲擊浪轟雷也似,和着鑼鼓聲、唢呐聲、車馬喧嚣聲、買賣吆喝聲、呼兒喚女聲,交彙成一片,直響到戲台前。

    戲台前更是人山人海。

     《開門見喜》《招财進寶》之類的節令開場戲已經演過去了,接着演的就是當時頗為盛行的《鬧門神》。

    寫的是除夕之夜,新門神上任,舊門神卻不肯讓位。

    鐘馗、紫姑神、竈君和合二仙都被邀來勸解,舊門神執意不聽。

    最後,還是九天監察使者下界查辦,把舊門神和他的仆從順風耳谪遣沙門島了事。

    這是一出輕松的短喜劇,人們都很愛看。

    因為它是當令戲,寫的除夕元旦,人物也是人所共知的家神;而戲中的舊門神,頗似官場上一些人的嘴臉,戲文把他罵得十分痛快。

    所以新門神指責舊門神的幾段嘲罵曲子,竟有許多人合着一起唱: 〔踏陣馬〕桃符神傳說與老三台(指舊門神),他貪圖則甚?腌無賴,骨瘦枯柴,赤髭須都變雪白,隻争些門面在,那管它百事虺,萬口咳咳。

     〔天淨沙〕你隻道多年當道狼豺,張的牙爪無對,恃神通布擺,興妖作怪,不見那雪獅子倒頭歪! 戲場上氣氛熱烈,還因為大家喜愛台上的伶工。

    唱得最多的是新門神,他唱得清越無比,而且扮相俊美,身段潇灑。

    京東一帶自明朝中葉以來演戲成風,人們聽戲看戲水準極高,如今見到這麼一個好角色,真是又驚又喜、如癡如醉。

    還有扮紫姑神的那個旦角,雖然隻有幾句話、一段唱,可是風神綽約,容貌嬌豔,也使人們驚異了一陣。

     不知什麼時候,幾名衙役也走進看戲的人群。

    他們旁邊一個平民指着台上的新門神說:“就是他,還有那紫姑神。

    ” 另一名觀衆顯然是個百事通,對此人不屑地看了一眼,撇撇嘴說:“連這也不知道?扮新門神的叫柳雲官,扮紫姑神的叫柳蓮官,上好的一對兒!下面還要唱《京兆眉》,他倆就要扮小兩口啦,那才叫好看呢!明兒個他們唱《荊钗記》,四十多折,總得演三天吧!這回可過了戲瘾啦!……” 旁邊的許多人噓他,因為新門神又開始唱了。

     幾名衙役互相看看,一個小聲說:“怎麼樣,上吧?” 另一個小聲回答:“唉!唱得實在是好!” “可不!真想看罷《京兆眉》《荊钗記》再……”第三個聲音更低。

     “那怎麼行!誤了事誰個吃罪得起!”第四個顯然是個小頭目,跟那三個就有些不同。

     “唉,好歹讓我們看看《京兆眉》吧!”兩名衙役同聲懇求,小頭目望着五彩缤紛的戲台,也不忍就下決心。

     《京兆眉》剛剛下場,台下突然一片喧鬧,不知哪裡來的一隊騎馬滿兵包圍了戲場,衙役們則沖進人群,沖上戲台大叫着:“拿賊匪!拿賊匪!”他們揮着棍子、戒刀和捕繩,見戴白帽子的就抓,還不時掀下男人的帽子。

    一時間人群大亂,小孩哭大人叫,拼命四下逃竄。

    衙役打傷了許多人,又擠傷了許多人,亂了半天,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同春和同秋他們見勢不好,連忙卸裝換衣,想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不想衙役們已經沖進後台,見到他倆,一聲冷笑,上來就拿鐵鍊當胸鎖住。

    同秋吓得一個勁兒地哆嗦,同春氣得眉眼都歪扭了,喊道:“你們幹什麼?怎麼不分青紅皂白,亂抓良民?” “哼,好一個良民!”衙役冷笑一聲,拉了他們要走。

    班主一群人圍上來跪下哀告道:“大老爺,大老爺!他們實在是良民,放了吧!我們從京師來,回去沒法交代啊!……” “别拿京師吓唬人!”衙役惡狠狠地說,“這是叛逆大案,十惡不赦!” “啊!”同秋一聲驚呼,暈了過去。

    同春豎起眉毛還要争辯,班主連忙搶着說:“大老爺,這兩位實在是我們打京師有名的媚香堂請來的名角兒,在京師多年,相與的都是大人老爺,決無叛逆情事,求您……”他悄悄塞給衙役一個紅紙包。

     “哈,原來是一對兔子!”衙役鄙夷地笑罵一句,說,“老闆,實話告訴你,這裡出了一樁謀反大案,案中人以身帶大明通寶、永曆通寶、隆武通寶、弘光通寶各種銅錢為憑證,戴白帽或不薙發為記号。

    這兩個人昨兒戴白帽,這一個還留長發,被人首告了,沒個跑!” 老闆和同班夥伴萬分着急,老闆連忙解釋說:“實在冤枉啊!這位媚香堂主,一向唱旦角,頭發稍長原是朝廷準許的呀;他倆昨天遙祭師父,是戴了半天白帽,今天并沒戴啊……” “不管那些!見了官再說!” 同春和同秋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押進鎮上的巡檢所。

     因為抓的人太多了,巡檢所監房早就填滿,不得不騰出公堂大廳兩側的公務房。

    同春、同秋和三十多個人都被塞進一間公務房,準備下午解送到縣。

     同春抱歉地看着同秋嬌弱的體态、苦痛不堪的表情,歎道:“都怪我!不該把你拉到這裡來,讓你受這苦楚……” 同秋疲憊地垂頭說:“到這個份兒上,還有什麼可說的?是我自己要來,不怪你……”他說着,嬌怯怯的就要哭,同春連忙脫下外衣弄成坐墊,攙他靠牆坐下。

    他立刻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便嘤嘤地哭了起來。

     同屋的人,盡管都是被抓進來的,都有一肚皮怨憤,但在兩個戲子面前,卻覺得自家身份很高,一個個都擺出不屑置理的樣子。

    見同秋啼哭,反而輕薄地互相使眼色,幾個浪蕩子竟不懷好意地讪笑着去逗他。

    同春老實不客氣地瞪他們一眼,說:“不要欺人太甚!” 一個滿臉邪氣的中年漢子眯着眼打量同春,猥亵地笑着說:“小可憐樣兒!生氣了也别有味道,來,讓我瞧瞧……”他伸手就來摸同春的臉。

    同春怒火中燒,左手一擋,右手一掌打在那人胸口,那人“哇”的一聲驚叫,一下就摔了出去,狠狠地撞在牆上,随後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話都說不成聲了。

    衆人都吓住了。

    門外巡丁聽見喊叫,吆喝道:“亂喊什麼?再喊就加鐵鍊鐵鐐!” 人們真的不作聲了,被巡丁,也被同春鎮住了。

    同春正眼兒也不瞧他們,獨個兒走到窗前,抱着肩膀,透過破窗戶紙,呆呆地向外望着。

    突然,他大喊一聲,把衆人吓了一跳:“瑪法!蘇爾登瑪法!”他一面喊一面用力捶打窗戶,高叫冤枉。

     原來,他看見巡檢官正客氣地點頭哈腰,陪蘇爾登走上巡檢所的正廳。

    同春這一喊,蘇爾登果然停步朝這邊看了看,對巡檢說了兩句,巡檢立刻命巡丁把同春押過去。

     蘇爾登一見是同春,很是驚訝,忙問這是怎麼回事?同春便把自己和同秋搭班來永平唱戲,不久要回馬蘭村給師父上墳,在這裡無故被逮的前前後後說了一遍。

    巡檢在一旁聽着,一面看看蘇爾登的臉色,一面很有幾分不安地把同春的話用滿語講給蘇爾登聽。

    他知道蘇爾登聽漢話十懂八九,隻是不會說,所以不敢胡言亂語。

     蘇爾登從毛茸茸的灰白眉毛下威嚴地看了巡檢一眼,說:“這兩個唱戲的娃娃我認識,他們的師父我也認識,不是賊匪!快放他們回鄉給老師父上墳!” “是,是!”巡檢哪敢不聽從。

    可是蘇爾登非要親眼看着同春、同秋哥兒倆獲釋不可。

    這樣,同秋也被提出了臨時牢房,和同春一道向蘇爾登瑪法叩頭緻謝。

     蘇爾登連忙把他倆攙起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感慨地說:“明明還是小娃娃,怎麼轉眼就成小夥兒啦?還是這麼漂亮的小夥子!唉,我怎麼會不老!”他又用蹩腳的漢話連連說:“老了,我可真老啦!” 同春問:“蘇爾登瑪法,費耀色也在這裡?” “不。

    這裡,馬蘭村,很亂。

    他,送京師去了。

    ” “馬蘭村很亂?”同秋驚懼地小聲問。

     蘇爾登的灰色濃眉皺起來了,沉默片刻,說:“那個白衣道人,那個袁道姑,那個喬家的人,叛逆!謀反!你們不要去找他們!懂嗎?” 同春隻覺腦子裡“嗡”的一響,咬牙把一聲驚呼硬憋回去。

    這時候,這種情況下,他應該什麼話都不要問。

     同春哥兒倆被一個多嘴的巡丁送出巡檢所。

    此人因為是戲迷,又看了他倆的戲,态度相當客氣,他悄悄說:“你倆真走運,認識那個老滿人。

    這樁謀反大案就是他告發的,所以巡檢不敢不聽他的話。

    要不然,才不肯放你們呢,多抓一個反叛多一份功!” “他告發的?”同春又吃了一驚。

     “犯案的人挺多,是嗎?都抓住了?”同秋也問。

     “可不是!都檻送進京了,年前就押走了!抄查出好些金銀财寶,好些僞永曆的印信、劄付,真了不得!……哦,隻有那個叫喬柏年的,那會兒沒在家,沒抓住。

    沒事兒!過了年就會來個天下通緝!謀反大案哪,跑得了?……” 檻送進京了……夢姑呢?容姑呢?她們也被拖進這場潑天大禍了嗎?同春的心像墜上了沉重的鉛塊,往下沉,往下沉…… 三天後,同春送走了因驚吓而病倒的嬌弱的同秋,獨自回到了馬蘭村。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棵獨立山坡的老杏。

    它像一個年邁的老人,張開枯枝,迎接歸來的遊子。

    它,能喚起同春多少美好的回憶啊!撫摸着那黝黑如鐵的樹幹,同春心裡熱辣辣的。

    他沒有心思慨歎,攀着老杏的枝桠,舉目北望,村邊的環秀觀,觀後不遠的喬家院落看得一清二楚。

    古舊的觀門貼着交叉封條,嶄新的喬家紅漆門上,也貼着交叉封條。

    沒有人聲,沒有人影,甚至也沒有過路的行人。

    同春很快就明白了,因為喬家院邊的小巷中,不時露出巡丁的紅纓帽頂,他們是在監視、等候,要撒網捉魚啊!…… 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喬家母女看來都……同春沒有力氣再往村裡走了。

    他扶着樹幹坐下,坐在老杏樹那從土地中突出的堅硬的老根上。

    原野、山川、村落,曆曆在目,依然和過去一樣,但是,它們怎麼看上去那麼蒼白、那麼凄涼?就和同春的心一樣,空落落,白茫茫…… 三 車輪兒“吱吱扭扭”響個不停。

    兩頭黃牛也許是太老了吧,走得這樣慢。

    新年剛過,天氣便轉暖,太陽當空,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躺在糧車上的柳同春,随着車身搖晃着,舒服得仿佛睡着了。

     同春在馬蘭村的老鄰居家住了幾天,鄉親們東一句西一句的,他慢慢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不用說了,那老道師徒謀反蓄意已久,喬家也着了他們的道兒。

    臘月裡到村裡來的那許多騎馬帶刀的人,想必是他們的同夥。

    又是那個王用修,幾次去偷聽,不得要領,又不敢得罪喬柏年,便去搬動老鞑子蘇爾登。

    别瞧蘇爾登平日不管閑事,也不欺負人,可一聽說有人謀反,登時炸了,上旗裡一告,縣裡也知道了。

    旗裡縣裡兩下裡一齊動手,老道師徒和同夥們一個也沒跑掉! 環秀觀、喬家院都被抄個淨光。

    誰知道那小道士還娶了那麼多房妻妾?這回一網打盡,連袁道姑都抓去了。

    後來那夥子裡有好些人自首,把憑證、記号和新正日要搶縣裡糧倉銀庫的事都說出來了。

    這才在各處布下羅網,捉拿不薙頭的、戴白帽的人。

    說起戴白帽,還有個講究。

    那夥人有句口号,叫做“紅花開敗黑花生,黑花單等白花青”,說是清朝戴的是紅帽,他們戴的是白帽,就如秋霜一般,專打紅花…… 那麼夢姑的下落呢?誰也無法回答。

    所幸夢姑生為女子,不至于“立斬”,但是“入官發賣”,或“給付功臣家為奴”,則是此案中所有女子逃脫不了的命運。

    在京師這麼多年,同春見的還少嗎? 常有這樣的事,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顯得寶貴;常有這樣的人,命運的打擊越是沉重,他越是不肯屈服!在離開馬蘭村,離開養育了同春一生最可珍愛的情感的山山水水的那一刻,同春對天發誓:他非要救出夢姑不可! 如今,他躺在嘎嘎作響的牛車上,正在籌劃如何探尋夢姑的下落。

    他絲毫沒有睡意,頭腦極為活躍。

    他仿佛一下子變得聰明了,而且精神百倍:他要去救人!他這樣一個低賤的、為許多人所不齒的下等人,要去打救更苦的、落入火坑的人!有了這麼一個明确的、引以自豪的高尚目的,縱然前途未蔔、困難重重,他也覺得活着有了希望,有了味道。

     這輛裝滿糧袋的牛車,是他老鄰居的。

    這老漢最善種黃米和黏高粱。

    京師一家點心鋪專要他這兩樣,給價比别處高一倍,隻是要他每年送兩趟。

    本當秋後就送,因故拖到立春,同春正好跟他搭伴,一路做了他的幫手。

    車又重,牛又慢,兩人輪流趕車,晝行夜宿,到京師已經是第三天過午了。

     一進永定門,同春就覺着異樣,街上人馬車輛比往常擁擠。

    老漢心裡發怯,把鞭子交給了同春。

    同春趕車可不生疏,不管在戲班還是當書童仆役,這是少不了的差使。

    他“叭”地甩出響鞭,指揮轅牛沿着深深的車轍穩穩當當地往北走去。

    那家點心鋪在前門糧食店。

     “啊哈!小同春兒!好大一車糧食!打哪兒發财回來啦?”一個難聽的公鴨嗓大聲嚷着,吓了同春一跳。

    原來是他跟張漢當書童時認識的一個京師長随,有名的無賴。

    同春不願意搭理他,冷冷地回一句:“人家的貨,我給趕車!” 那人跟在車邊走着,哈哈一笑:“别哄我啦,就你這身打扮,趕車的?騙毛孩子也不信哪!” 同春皺皺眉頭。

    這倒是真的,他還穿着年節穿的那件皮褂子呢,是打同秋那兒借來的,他自己也忘了。

     “瞧瞧,圓不了謊啦!”那人很讨厭地格格直笑,“哎,我說你倒停停啊,我有話跟你說,别太不給面子啦!……” 同春無奈,喝牛停車,那人立刻親熱地拉住同春胳膊:“好兄弟,這些日子沒見,怪想你的,走,上興盛居喝兩盅,我請客!” 同春忍住氣,應付着說:“大哥好意,小弟心領了。

    改日吧,我眼下要趕車送糧,天不早了!” “唉,唉,你聽我說呀,”他的眼睛骨碌碌地直往車上轉溜,“哥哥我這些日子運氣不好,混得窮透了,幾家的活兒都辭了,眼前就揭不開鍋啦。

    ——這麼着吧,好兄弟,你借給我一石糧食怎麼樣,過兩個月準還,成不成?” “你說什麼呀!”同春責怪地說,“這糧食真不是我的!人家辛辛苦苦打永平府趕來京師送給糧主,誤了事不是玩的!” 老漢趕緊下車過來,賠笑道:“這一車又不是大米白面,盡些個黃米黏高粱,桂蘭齋早訂下的,實在不能動。

    ” 那人哪裡肯聽,死皮賴臉地纏住同春:“是你的也罷,不是你的也罷,這點面子還不給?就一石,就一石!一個月就還!” 同春懶得再費口舌,脫開他的手,跳上車幫,口裡“哦籲”一聲,鞭子一甩,兩頭牛邁開步子,大車慢慢起動前進。

    那無賴大怒,往前跑了十來步,攔在車前,揮胳膊甩掉大褂,“噗”的一聲仰天躺在車轍中。

    他跷起二郎腿,抱着雙臂,洋洋得意地喊道:“你們這兩個老悭!敢軋我嗎?要敢,今兒老子等着!要不敢,老老實實給我十石糧!” 同春又氣又急:“你給我起來,耍什麼無賴!”他跳下車去拉那無賴,那無賴叫喊起來:“打死人啦!把胳膊拉折啦!——”他倒真有力氣,像長在地上似的,同春不但拉他不動,而且他又喊又叫地招來許多人圍着看熱鬧,衆目睽睽,同春反而無計可施。

    誰不怕這個不講理的潑皮呀! 老漢上前哀告,那無賴把頭一扭,聽都不聽。

    老漢無奈,說:“算我倒黴,送你一石黃米,總行了吧?” “嘿嘿!晚啦!早給我一石不就沒事了?這會兒,不行!” “哎呀,好爺哩!”老漢急得滿頭大汗,“十石實在太多,小老兒一年也打不下多少,求你減些個,我給你老叩頭……” 那無賴躺在那兒傲慢地笑道:“叩頭頂個屁用!就是十石,一顆也不能少!” 太陽偏西了,聚觀的人越來越多,像幾堵牆似的圍着看熱鬧,有的說笑,有的叫罵,同春手足無措,老漢急得直掉淚,可就是沒辦法對付這個無賴。

    後面壓了一長溜牛車騾車,都動彈不了,急得亂吼亂罵。

     一陣馬嘶,幾匹高頭大馬跑近,一個頭戴貂帽、身着繡花戰袍、披一領黑絨披風的偉岸丈夫下了馬。

    人群立刻給他讓出一條道,表示對他寄予勸解的希望。

    他看了看情勢,皺着又粗又黑的海參眉問:“怎麼回事?” 老漢連忙指着無賴道:“他說要不敢壓死他,就得給他十石糧!” 那人兩大步就跨到無賴身邊,冷笑一聲,呵叱道:“這話是你說的?” 無賴大怒,一拍胸脯:“就是老子說的!關你什麼事?” 戴貂帽的人一言不發,猛一回身,奪過同春手裡的鞭子,“啪”的一聲狠抽牛背,兩頭牛一驚,猛地向前蹿去,轟隆隆大車一陣響,竟從那無賴身上壓了過去!車過後,一片血迹,那無賴腹裂而死,臉上是一副極度驚懼的表情。

     圍觀的人大驚失色,膽小的吓得抖成一團,附近的司坊官和鄉約聞訊趕來,車主老漢和同春都覺得大禍臨頭了。

    可是戴貂帽的人竟毫不在意,靜靜地說:“他自己求死,何必讓他活着!”他又回頭催促老漢說:“你們走吧,是我殺他的,沒你們的事!” 可是司坊官和鄉約見出了人命,哪裡肯放車走,還叫來些巡檢、捕役,要綁這戴貂帽的人去見官。

    這裡正在鬧鬧嚷嚷地不可開交,忽然有人喊:“南城禦史來了!”果然,開道鑼一聲又一聲,主管京師南城治安事項的巡城禦史聞訊趕到了。

     南城禦史走近現場時,巡檢和捕役正拿出繩索要綁那肇事人。

    禦史一看大驚,喝退衆人,趕緊沖上去幾步,跪到戴貂皮帽人的腳前,叩頭道:“小官來遲,特地請罪!” 圍觀的人們哪能想到這個局面,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悄悄地直噓氣。

    戴貂帽的人聲音有些沙啞,但氣勢很充沛,有一股鎮人的威嚴:“這是皇城禦道,奸民橫行如此,要巡城禦史幹什麼用?” 禦史連連叩頭,面色如土,聽他繼續大聲說:“再有學這無賴的,今天就是樣子,軋死勿論!”說罷,他轉身上馬,那一小隊剛才站在人圈外竊笑的騎兵跟在他身後,向北馳去。

     巡城禦史站起來,對着司坊官大發雷霆:“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為什麼不早早差人來報?饒不了你們!鞭三十!” 禦史身邊的役吏不管三七二十一,扯住司坊官揮鞭就打,打得他們不住地叫喊求饒。

    人們都吓呆了。

    這戴貂帽的到底是什麼官?這麼大的威風! 同春身邊那個胥役悄悄對同春說,“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嗎?我也剛知道——那是簡親王!” 人們咋舌不已。

    誰不知道,簡親王濟度——鄭親王濟爾哈朗的兒子,是眼下朝中最尊貴、最威嚴的親王啊! 簡親王濟度回到他巍峨富麗、僅亞于皇宮的親王府,早有侍從家仆等在門前迎接。

    他覺得有些累,但又非常興奮以至于根本坐不下來。

    剛才在前門處置那個無賴,以及由此引來的一場戲劇性的情節,使他很覺痛快,但更使他振奮的是,皇上任命的安南靖寇大将軍、信郡王多尼,今天出師了! 他坐在舒服的軟榻上,喝着熱騰騰、香噴噴的奶茶,一碟碟黃黃的酥油點心引人食欲。

    可是他還在體味着今天浸透他全身每根經絡的那種激情。

     ……五色旌旗飒爽飛揚,無數的龍紋傘、扇、旛、幢、麾、氅、節耀眼輝煌,金、卧瓜、吾杖金光閃閃,儀象、玉辂富麗雄壯——盛大的法駕鹵簿直排到午門!出征大将軍率出征諸将身着彩服,從午門開始,在兩排鹵簿的迎候和緻敬中,由鴻胪官導引着,莊重而肅穆地踏着漢白玉禦道,穿過王公百官的侍班隊伍,一步一步升上太和殿玉階,在雄偉無比、神聖無比的太和大殿,跪受大将軍印,奉天子敕書,這是什麼樣的榮耀啊!…… 随後,大将軍跟從天子往堂子行禮,祭大纛,那又是何等的莊嚴!祖先的矚望、滿洲的命運,此刻仿佛一下子交給了大将軍!…… 長安左門外的天子黃幄中,皇帝親自賜大将軍酒,大将軍跪受,飲畢上馬,更有文武大臣代皇上送大将軍至郊外餞行,禮、兵二部堂官親自為大将軍奉茶把盞。

    大将軍率從征将士望阙謝恩,便率大軍代天子去巡狩、平定天下了!…… 在這無比隆重和雄偉的大典中,最突出的人物,就是大将軍。

    大将軍是誰?今天是信郡王多尼。

    但濟度不時有一種幻覺,仿佛他又受命為大将軍,又做了一次盛大的命将出征典禮的主角!像三年前他受命為定遠大将軍去征剿鄭成功時一樣!這無與倫比的莊嚴儀式,是由祖上流傳下來的,體現着祖先的尚武精神。

    濟度的血管裡,流淌有努爾哈赤的血、皇太極的雄心和濟爾哈朗的忠誠,合成了馬上得天下、馬上治天下的偉大抱負! 正是這種激情,促使他越禮郊送信郡王。

    因為按禮節,身為親王的他,是不必同文武大臣一樣去郊外餞行的。

    他不但去了,還帶動好幾位親王、郡王也去了。

    臨分别時,濟度執着多尼的手,虎目炯炯地說: “多尼!殺出咱們八旗的威風!” 也正是這種激情,使他當場約請同去的子侄弟兄們,那些王公貴族中的小輩,下午到自己府中射圃練射。

     三碗奶茶喝過,他沸騰的心緒略略平靜了些,正想着要不要召福晉、側福晉來說會子話,門上報進:巽親王常阿岱、顯親王富绶與其弟溫良郡王猛峨、康郡王傑書、順承郡王勒爾錦五王聯翩在府前下馬,求見王爺。

    濟度很高興,立刻出迎。

    在正殿行了賓主禮,再行家人禮,濟度便立刻領諸王到射圃去了。

     射圃,在王府東側,長寬都在百丈以外,高大的牆垣下一圈槐樹,圍着平坦開闊的場地,能跑馬、能射箭、能習武。

    樹下有幾排小平房,平房的那一邊是菜圃和花圃,管理菜、花和武器的奴仆就住在那些平房裡。

    緊靠王府主要建築這邊,建了一座觀射樓,那是雕梁畫棟、綠琉璃瓦頂、飛檐上蹲着七隻壓角獸的華美建築,完全符合親王府的制度。

    觀射樓是專供王爺和王府子弟練武時觀射、休息用的。

    濟度把客人們帶到了這裡,樓下正廳已擺好茶酒菜肴,地上也鋪好了氈墊座位。

     在世的皇族親王、郡王中,和順治皇帝同輩的,隻有簡親王、安親王和信郡王三人了。

    信郡王多尼今天已受命領大将軍印出征;安親王嶽樂,和濟度一直不那麼親近,而且論威望、論尊貴,也不能和他這位鄭親王世子相比。

    常阿岱、富绶、猛峨,是子侄輩裡有威望的王爺。

    康郡王傑書雖說不完全與濟度合拍,但終究是常阿岱的堂弟。

    孫輩的兩個郡王,克勤郡王羅科铎已随多尼南征,隻有這位年輕的順承郡王勒爾錦在京。

    他不免有些嬌弱,但正因為此,非要他來不可!……濟度打量着諸王,心裡很覺安慰:朝中有名氣的王爺,都在這裡了。

    他臉上泛出長輩的和藹笑容,這和他威風凜凜的濃眉虎目極不相稱。

    他說: “今日送大将軍出征,賢侄們有何觀感?” 諸王顯然都有許多感受,但在濟度面前不敢放肆。

    常阿岱為人和他外相相似,比較粗莽,首先揚着頭大聲說:“真正叫人痛快!一肚子悶氣全掃光啦!打天下、平四海,還得靠咱們八旗将士!” 顯親王富绶是肅親王豪格的兒子,順治皇帝的親侄。

    他承繼了父親的勇武體格,也承繼了父親的豪邁氣概,他說:“叔王,八旗男兒百戰一生,不到這等地步,枉為人了!” 濟度聽着他們振奮的言談,正合心意,非常高興地說:“今日真大長了八旗的威風!賢侄們胸懷大志,自有拜将受印的一天!他年都當大将軍,老叔我死也瞑目!……祖宗創業以弧矢威天下,所以八旗必須以騎射為本務。

    今日老叔心緒振奮,特邀賢侄們來此較射,準備了小小彩頭,為賢侄們助興。

    來,端上來!” 侍從們順次走上,捧上幾樣珍品放在正中間的桌上:一隻潔白無瑕的羊脂玉雕荷葉瓶,兩隻嵌寶石金杯,三隻點翠鑲紅白瑪瑙銀碗。

    一個個光彩奪目,很是誘人。

    濟度又指着射場正面的三個支架,笑道:“賢侄們請看:右邊是鹄子,中間是花籃,左邊是綢巾。

    各射三箭,射鹄子中最上層羊眼者為勝,射得籃開者為勝,射綢巾穿透者為勝。

    九射九中者得玉瓶,九射六中者得金杯,九射三中者得銀碗。

    怎麼樣?” 諸王這時都來了精神,不像剛才那麼拘謹了。

    猛峨溫順地笑笑,說:“叔王,要是我們五個都九射九中呢?玉瓶可隻有一隻呀!” 濟度捋着不長的硬胡子笑道:“要能這樣,老叔補給你們四隻玉瓶,就怕你們沒有拿玉瓶的能耐!” 這五位親王、郡王,是開國諸王的第三代、第四代子孫,雖說沒有先輩那般神勇,一個個也還年輕力壯、武藝不凡,被濟度一激,都坐不住了,摩拳擦掌地要顯顯本領,紛紛到廳側的武器架上選取弓箭。

    勒爾錦輩分最低,年紀最輕,心也最虛。

    他不敢說自己騎射低劣,隻能硬着頭皮跟叔輩們一起去選弓箭。

     要射百步之外的目标,又用的是镞長五寸、箭長三尺的祖上傳下來的透甲錐,不選硬弓根本不行。

    勒爾錦愁眉苦臉地選了一張弓、九支箭,回到正廳,對遠遠的鹄子、花籃看了看。

    鄭親王家傳的鹄子是四層箭靶,最下一層大小确和黃鹄差不多,上一層就如飛鴿,再上一層小如麻雀,最上層被稱作羊眼,因為那隻假鳥做得隻有羊眼那麼小。

    至于花籃就更奇巧了:那是由許多鐵圈相銜合組成的葫蘆形的東西,葫蘆的腰間有一個紅色的小木環,飛箭隻有正好穿過木環,所有鐵圈才能全部張開,使那葫蘆變成一隻漂亮的花籃。

    老天!别說射了,那羊眼和紅環看都看它不清!…… “勒爾錦,你平日也用這箭練射嗎?”濟度站在勒爾錦面前問他。

    勒爾錦心裡發慌,說:“沒,沒有。

    額娘說我還小……” “還小?”親緣上和勒爾錦關系最近的常阿岱不客氣地說,“我八歲練騎射,十三歲就能開硬弓。

    你今年多大啦?” 勒爾錦不語。

    濟度和氣地笑笑,從勒爾錦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拿在手中,從箭镞頭捋到箭羽尾,深情地說:“看看這箭,不愧透甲錐的英名!射中了必定洞穿,能夠連貫二人還有餘力。

    你父親勒克德渾當年為平南大将軍,攻進南京,就用這透甲錐,開硬弓射太和門,深至沒羽,驚得南明弘光朝上下百官股顫而降。

    八旗所以威鎮天下呀!” “是,我日後一定發憤練武……”勒爾錦低頭小聲說。

     常阿岱不滿地瞅着他:“你怎麼就拿不出咱們八旗男子漢的氣概?看看阿裡瑪,就是死,也不倒咱滿洲巴圖魯的架子!” 猛峨小聲問:“阿裡瑪,是不是老順承王爺手下那員骁将,能舉千斤石獅子的那個?怎麼死了?” 常阿岱說:“可不是他!驕橫過了點,不法的事做得太多,竟鬧到宗室頭上,皇上賜死了,他還不當回事兒。

    直到坐了行刑車往菜市口斬首那節骨眼,他才明白過來。

    車到宣武門,他大吼大叫:‘死就死,咱不在乎!可咱是滿洲人,不能叫蠻子看我的笑話!把我殺在門裡吧!’他拿兩腳一分,挂住了城門甕洞,那車竟走不動了。

    行刑官也是滿洲人,禀了皇上,依了他,果然死在宣武門内。

    ” “真是個奇男子!”猛峨和富绶稱贊着。

    幾位叔輩王爺的眼睛都望着勒爾錦,勒爾錦羞紅了臉,再不敢擡頭。

     “對呀,”濟度拍拍勒爾錦的肩膀,“咱們滿洲人,可不能讓漢兒看笑話!”他說着,從勒爾錦箭囊中抽走三支透甲錐,放進三支普通的小镞頭箭,說:“射紅環必須用小箭。

    好了,你們開射吧!”他穩穩當當地坐在一張鋪了虎皮的大扶手圈椅上,眯着眼觀看那五位王爺較射。

     第一項射鹄,用透甲錐,居然個個三箭俱中,射中羊眼——自然不包括勒爾錦。

    勒爾錦的弓太軟,透甲錐甚至射不出一百步,常阿岱和富绶哈哈大笑,勒爾錦不敢在長輩面前發脾氣,羞得幾乎要哭出來。

    濟度命他用小箭射那麻雀大的中鹄,總算不錯,箭箭到位,其中一箭中的,多少挽回點兒面子。

     第二項射花籃,勒爾錦自知無能,收了弓,站在濟度身邊看他們四個人射。

    這回常阿岱和富绶各中兩箭,常阿岱的堂弟傑書、富绶的親弟猛峨卻又三射三中,遠遠望見那六個小葫蘆順次翻變成六隻花籃,煞是好看。

    濟度很快活,忙命斟酒上來,射中兩箭的喝兩盞,射中三箭的喝三盞。

    他笑道:“痛快!痛快!今天都遇上痛快事兒!”他一高興,又把在前門處罰無賴的事說了一遍。

     常阿岱因射飛了一箭,心裡正在懊喪,聽濟度這麼一講,來了情緒,說:“叔王,為你這件痛快事,再賜侄兒一杯酒吧!”富绶也附和着,猛峨、傑書、勒爾錦自然湊趣,一同敬了濟度一盞酒。

    常阿岱還粗聲大氣地說:“叔王,咱們滿洲人治國理政,就該這麼幹脆利落!快刀切豆腐!快刀斬亂麻!普天下但凡是個人,誰不怕死?憑了快刀,沒個辦不成的事!幹嗎偏去聽那蠻子文人的什麼仁政啦、什麼民心啦,鬼話!……” “你喝多了?别胡扯!習武練射就習武練射,這不是談政事的地方!”濟度瞪了常阿岱一眼,他不敢作聲了。

     射綢方巾,是最難的一項。

    因為綢子很軟,又懸在空中,射出的角度必須絲毫不差才能洞穿。

    常阿岱和富绶大力射出的箭,帶着響亮的嘯聲,都從綢巾下滑走了,全都不中,氣得常阿岱拍着腦袋唉聲歎氣。

    猛峨心細,射起來很慢,瞄準好半天才放箭,可是隻有第三箭洞穿了綢巾。

     沒想到不愛說話的傑書,穩穩當當站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舒張,開弓如滿月,一箭出去,綢巾穿透,二箭長嘯着剛離弦,第三支箭緊跟着追出去,“嗖”“嗖”的兩聲響,另兩塊懸在空中的綢巾都被穿透了! 濟度鼓掌叫好,笑着站起來:“啊,玉瓶有主啦!早聽說康郡王内秀,話不多本領不小,果然不錯!”他把裝了玉瓶的精緻的檀木匣子給了傑書,盛着金杯的紅木匣子給了九箭七中的猛峨,常阿岱和富绶兩個大力士,都是九箭五中,各得一隻銀碗。

    勒爾錦呢?濟度總歸是簡親王,不會使這位順承郡王太難堪,送給他一個質地很好的翡翠扳指。

    這東西原本是射箭的人戴在拉弦的手指上保護皮肉的,後來又成了一種裝飾品。

    濟度送他扳指也有兩個含義,既是一個紀念,又鼓勵他練好騎射。

    所以常阿岱開玩笑地說:“叔王,我還不如也隻中一箭呢!我甯肯要那個翡翠扳指!”說得勒爾錦頭都擡不起來了。

     新正剛過,還是日短夜長,不覺天色黑了下來。

    觀射樓一側燃起大火,火上架着直徑五尺的大鍋,鍋裡煮着兩隻七八十斤重的整豬。

    肉香味随着熱騰騰的白氣飄散到射圃的每一個角落,令人饞涎欲滴。

    廳内地上鋪席,席上鋪紅氈,氈上設貂皮坐褥六個,圍成一圈。

    每一坐褥前有一個直徑一尺的銀盤、一個直徑五寸的銀碗。

    衆人一看便知,這是滿洲祖上傳下來的最隆重的吃肉大典,隻有大祭祀、大喜慶,才會有這種盛舉。

    今天簡親王竟用這種隆重的禮節招待他們,使他們十分感激。

     濟度仍在評論着方才的較射:“賢侄們箭法各有長處。

    論力量,常阿岱最強;論剛柔并濟,傑書第一;要論巧,勒爾錦将來還有希望……” 富绶笑道:“早就聽說叔王箭法神妙,可惜天已黑了,不然,真想請叔王一射,讓我們開開眼界……” 濟度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令護衛把靶放在射場一百二十步之外。

    他緊一緊袖口,挑選了一把硬弓、三支帶響哨的透甲錐,走到起射點等候。

    他像一個鐵鑄的漢子,生了根似的站在那裡,不遠處的火光在他臉上身上閃動,為他披了滿身紅雲,看上去那麼英偉豪壯,撼人心魄。

    幾位王爺不覺看呆了。

     布靶處遠遠傳來一聲長長的吆喝,想必靶已布好。

    什麼靶子呢?衆人費了好大勁才看清遠處那三點極其微弱的淡紅色亮點。

    哦,那是懸在空中的三點香火啊! 濟度不理會衆人的驚愕,搭箭開弓,盯着那遙遠的微弱香火,“嗖”的一箭飛出,“嗚”的一聲震耳的尖嘯猛然響起,很快,第二響,第三響,三支響箭,音調各不相同,一聲比一聲高,呼嘯着飛向靶子,隻見三點香火,從左到右,“撲”“撲”“撲”地依次熄滅了! 這麼準的眼力!這麼快的動作!這麼大的力量!衆人驚異得靜默有頃,才一面揉着方才瞪得凸出去的發酸的眼珠,一面喧嚷着交口贊美:太叫人驚歎了! 廚役用一隻二尺直徑的大銀盤,獻上一大塊十斤左右的方肉,同時端上一隻尺徑大銀碗,盛滿濃濃的肉汁,一隻長柄銀勺放在碗中。

    一名侍從則用金盤托來一隻粗陶大碗,把它雙手捧放在濟度面前,随後向碗裡傾滿香味濃烈的高粱酒。

    諸王盤膝坐定,濟度便舉起這盛滿高粱酒的粗陶碗,說:“賢侄們想必知道,此碗是先祖與太祖皇帝兄弟們初創基業時圍坐燒肉飲酒所用。

    如今,我們靠太祖、太宗皇帝的福佑,靠當今皇上的恩養,得有今日的榮華富貴。

    切不可忘記祖宗創業的艱難,一定要承繼祖業,效法祖宗!請!” 說罷,端碗喝了一口,按輩分年歲的順序,遞給常阿岱,常阿岱喝了一口,再傳給富绶,然後是傑書、猛峨、勒爾錦,最後仍回到濟度面前。

    濟度從腰間解下晶亮、鋒利的薄刃小刀,從那塊熱騰騰的方肉上片下一塊薄如紙、大如掌、肥肉瘦肉和肉皮兼而有之的白肉,送進嘴裡大嚼幾口,然後揮手做了個姿勢,大聲說:“請!” 衆人也都拔出小刀,連說帶笑,割肉大嚼。

    既沒有鹽,也不蘸蔥醬,就是白煮肉和肉湯。

    但肉煮得又嫩又香,這些人從早上送大将軍出征,下午又較射到天黑,早就餓了。

    常阿岱和富绶更是狼吞虎咽。

    十斤肉頃刻将盡,常阿岱連聲高喊:“添肉!添肉!”作為主人的濟度,高興得滿臉是笑,連連向諸位賢侄稱謝。

    肉吃得越多,則越表示對主人的敬重,主人才會特别高興——這是滿洲的習俗。

    滿洲王公貴族都能吃肉,如常阿岱,一人一頓便能吃十斤。

    于是,熱騰騰的方肉不斷地一盤一盤送上來,濃烈的高粱酒一碗一碗斟上來,主客都吃得痛快,飲得酣暢,說笑聲如同鍋下的火焰,越燒越旺。

     一位總管這時來到濟度身邊,跪安後,說:“禀王爺,宗人府哈達主事下午就來請見王爺,說是由刑部撥給功臣家為奴的人口十名……” “已經送來了?”濟度笑着問。

    進奴仆猶如進财物,令人高興,也是皇上賜給的一份榮耀。

     “已經押到下房,請王爺過目。

    ” “不必了。

    禀知福晉處置就是了。

    不要忘記入門家訓。

    呃,這批人口是哪裡撥來的?” “主事說,是永平府的一樁謀逆案。

    人口不少,各王府都分撥了一些。

    先送到本府來的。

    ” “好,去吧。

    款待那位主事。

    ”濟度一擺手,總管退下。

    他轉向諸王笑道:“賢侄們回府,也要有人口進項了。

    謀逆案多半牽連廣,入官人口最多。

    ” 富绶笑道:“可惜是北人,若是南方叛案,還能得着幾個美女哩!” 衆人哈哈大笑。

    常阿岱噴着酒氣,問富绶道:“老弟,你家下口子不少啦,還貪心不足哇?……近日背主逃走的還多嗎?” 富绶皺皺眉頭:“不見少。

    ” 常阿岱轉向傑書:“你家呢?” 傑書文靜地說:“皇上都說了話,咱也不得不松寬些。

    說來也怪,松寬些,給他們吃飽穿暖了,他們倒也不生事了。

    ” 常阿岱大手一揮:“鬼!咱才不信哩!這些東西都是賤骨頭!你略松寬,他就要蹬鼻子上臉啦!給他們吃飽穿暖,得多大花銷?……老弟,學學我吧,我有好辦法對付這些家夥!” 勒爾錦忙問:“叔王家有什麼好辦法?” 常阿岱哈哈一笑:“别的不說,隻教你一件:每晚上給他們一人睡一條凳,用結實麻繩把他們綁在凳上,綁得緊緊的,看他往哪兒逃!天亮了解開,叫他們幹活去!” 濟度搖搖頭,皺眉對常阿岱說:“賢侄,皇上已經谕令恩養奴仆了,你怎麼還這樣粗魯呢?天天如此,未免過分了!對奴婢之輩,像馴馬一樣,要緊的是去掉野性,一次就足夠了。

    我立入門家訓,就是這意思。

    奴婢進門,先給一頓鞭打,必須打出威風,叫他夢裡想起來都發抖,越是喊叫哀告,越不能住手。

    直打到他無聲無息,鞭子抽在身上劈啪響,像打着石頭木頭一樣,才算打消了野性,這奴婢也才可用。

    但隻能打這一回,以後不是重罪不能輕易動鞭子,懂不懂?” “不懂!”仗着酒氣,常阿岱憤憤地說,“想咱們祖上,憑着騎射武功才得來城池、牧場、牛馬、奴婢,這是老天爺給的!得了天下反倒這麼多事,這也不準、那也不許,天下不是我們滿洲人打的嗎?皇上倒聽信那幫南蠻子的鬼話!……” “可不是!”富绶面色也陰沉了,“放着自家兄弟子侄不親近,倒把那些蠻子文士一個個提升起來……皇上離祖法祖制越來越遠,離漢人漢俗越走越近了!” 猛峨緊張地小聲說:“聽說皇上把鳌拜和蘇克薩哈訓斥了一頓,怪他們科場案株連太寬哩!” “哼!還有那位皇貴妃!”勒爾錦醉醺醺的,說話少了顧忌,“明明就是半個蠻子,皇上偏寵着她!要是皇四子真的正位太子,這天下……嘿!” 傑書也憂心忡忡地說:“看樣子皇上又想廢皇後,這真叫人,唉……” 濟度擺擺手:“唉,你們不要亂說亂講,皇上自有他的難處……” 可是這些人喝了許多酒,都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了,酒後牢騷,原本難免,何況他們還沒有沾染多少漢人士大夫那一套虛僞的舌辯術。

    好在濟度比較清醒,及時撤了酒,把大家帶回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