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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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使你恪守戒律的人。

    ” “我最喜愛的人?” “上帝用亞當的肋骨造就了夏娃。

    你要像愛自己一樣地愛你的妻子。

    ” 福臨臉上掠過一片迷惑和茫然,跟着又沉默了。

    直到出了教堂,走進那種滿果樹、布滿石雕、有一處迷人的噴泉的花園,他還沒有擺脫沉思。

    太監和侍衛們蜂擁着跟了過來,他似乎也沒有察覺。

     和煦的陽光,略帶寒意的春風,剛剛泛綠的小草,明亮的藍天白雲,終于使福臨又回到溫暖的世俗生活中來。

    莊嚴的教堂、神聖的天主聖母和瑪法那純銀似的嗓音,曾使他靈魂淨化,飛得很高。

    但是,高處不勝寒,遠不如人間的喜怒哀樂那麼誘人啊! 福臨在被無數葡萄藤纏繞的白石小亭裡坐定,對着陽光愉快地眯着眼睛,寬舒地籲了一口氣,笑道:“瑪法,我進你大門好久了,你還沒給我拿點什麼吃的喝的呢!” “請皇上見諒。

    沒有你的旨意,不敢随意進食。

    ” “我想喝一口你這園裡葡萄釀的酒。

    ” 深紅色的濃葡萄酒被托在晶瑩的水晶杯盤中呈進,同時奉上許多花色美麗的、按歐洲方式烘烤的糕餅。

    福臨飲幹一杯葡萄酒,說:“瑪法,等你園裡的葡萄熟了的時候,給我留下,我要自己摘來吃。

    ” 臨行,福臨又說:“瑪法,你需要我賜給你些什麼嗎?” “謝謝皇上。

    我什麼都有了。

    ” “那不行。

    瑪法總得要向皇帝請求一點恩澤的!” “皇上恩澤深厚,若望早已感激不盡了。

    ” 福臨蹙着眉頭想了想,忽然高興得目光閃閃:“瑪法,我有了個好主意!”他轉臉對禦前侍衛下令:“着銮儀使告訴象房,把十八頭馴象趕到教堂前的大街上來,讓它們賽跑!” “啊,皇上!……”湯若望想要制止,哪裡能夠!福臨站在他身邊,興緻勃勃地說:“瑪法,你可要特别留心,别讓那笨重的象蹄踏着你……” 馴象所的象房離教堂不遠。

    很快,十八頭龐大的馴象被驅趕到了教堂前街。

    笨重的象蹄“咚咚”地踏着地面,仿佛上百隻石夯上下起落,震得臨街房屋沙沙顫動。

    巨象賽跑的奇觀,就要出現在北國初春時大清帝國的京城長街之上了。

     二 福臨回宮,稍事休息,就往慈甯宮向他的母親請安。

     已是申時,西斜的太陽照得人暖烘烘的,禦道邊初綠的小草,橙黃色的琉璃瓦,紅色的宮牆,白玉砌階欄杆,互相襯映,格外鮮明。

    站在隆宗門高處,甚至可以遠遠望見淡黛的西山。

    富麗堂皇的慈甯宮,翻修完工不到一年,煥然生輝。

    緊連着的慈甯花園還在修理,參天古松郁郁蒼蒼,給這極少綠色的古老宮殿帶來幾分生氣。

     福臨踏上兩尊青銅麒麟之間的漢白玉階,穿過氣勢宏大的慈甯門,太監、宮女們匍匐跪迎;然後穿過禦道,跨過慈甯宮正殿的門檻,在一片寂靜中,聽到了他自幼慣熟的慈藹、圓潤的聲音,說着親切的滿語: “皇兒,你回來了。

    ” 福臨趕上幾步,向母親行了常禮,恭順地問起她的飲食起居,既有兒子的孝敬,又有成年人的持重,還不失皇帝的威嚴。

    這三重身份,他已糅合得恰到好處了。

    跟在福臨後面的四位妃嫔:兩位博爾濟吉特氏、佟氏和石氏,是東西宮的主位,也都恭順地跪下請安。

    她們的燈籠錦絲袍閃着光亮,高高的兩把頭中露出粉紅色的頭墊,叉在頭墊中間的頭正閃着翠玉金銀特有的光澤,壓鬓的絹花光鮮奪目。

    在周圍那些身穿藍布長衫、平梳辮發的宮女之中,她們顯得十分嬌豔,恰似萬綠簇擁着的春花。

     莊太後是科爾沁蒙古博爾濟吉特氏大貝勒寨桑的女兒。

    她和她的姑媽,她的姐姐三人一同嫁給了太宗皇帝皇太極。

    由于這種婚姻聯系,科爾沁蒙古始終支持皇太極統一滿洲、奪取天下的戰争,成為蒙古四十九旗中最強大的、舉足輕重的一支。

     當年,她是個有名的蒙古美人,草原上遠近聞名。

    但是,比她的美貌聲名飛得更遠的,卻是她的福命和聰慧。

     她是寨桑的小女兒,自幼便器宇不凡,敏慧練達,娴于蒙文,愛讀書史,通大略,善詞令。

    據說她在七歲那年,随兄弟們到草原上巡視牧場,一個精通相術的喇嘛見了她大為驚異,說:“這是大貴人哪,怎麼會生在此間?大怪事!”跟從的人并不奇怪,回答道:“這是寨桑貝勒的幼女,自然是天生的貴命!”喇嘛說:“我所謂的貴,何止于此!此女當與大國君王為偶,母儀天下!”從人們仍然不在意:“那是自然。

    扈倫四國,葉赫最大。

    我們貝勒一向與葉赫貝勒相好,想必我們格格要當葉赫國福晉了?”喇嘛連連搖頭說:“不止不止!此女當偶萬乘之君,為華夏兆民之母。

    ”從人們一起哈哈大笑,說:“哪有天朝之主娶外夷之女為配的?快閉嘴!别胡說八道啦!”喇嘛被斥,隻得走開,邊走邊嘟囔:“将來能否有驗,非我所知,我不過就風鑒而言罷了……” 當時人們都當那是一句笑話,誰知二十五年後,皇太極病死,她的兒子福臨即位;當年大兵南下,滿洲入主中原,福臨成了清朝入關後的第一個皇帝,尊生母為皇太後,正應了喇嘛“為華夏兆民之母”的預言。

     當然,這些都是傳說、附會。

    隻有她自己知道,為了兒子的皇位,為了社稷江山,她曾經曆了多少驚濤駭浪。

     她今年已四十二歲了,但仍然顯得年輕妩媚。

    兩道彎彎的眉毛又黑又亮,細長的眼睛仿佛總含着暖意,端正的小鼻子下面,有一張輪廓鮮明的嘴,看上去很有決斷。

    高顴骨和寬下颚原是她所具有的蒙古族的相貌特點,中年以後漸漸發胖,這些缺憾反而被豐滿的面頰遮掩下去了。

    她神态安詳,舉止端莊,在她面前,任何人都會感到自慚和敬重——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崇高尊貴的地位。

     此時,她望着幾位下跪請安的妃嫔,靜靜地說:“罷了。

    ”随即又微微一笑:“自今以後,佟妃不必跪安,肅一肅吧。

    ” 佟妃的臉兒霎時紅得像一朵紅月季。

    福臨看着她,眼裡含笑。

    佟妃極快地對福臨一瞥,嬌愛橫溢,再也不肯擡頭。

    其他妃嫔強笑着低臉站在兩旁,心裡不是滋味。

     太後把目光轉向福臨:“皇兒今天氣色很好。

    ” “兒去湯瑪法處談說,又往郊原跑馬,很是快活。

    ”确實,他像剛剛出浴似的,面色紅潤,眼睛明亮,身姿英挺。

     太後點點頭:“義父德行高尚,學問淵博,是難得的谏正良臣。

    替我問候了嗎?” “問候了。

    瑪法還給母後帶回兩面聖牌,都在聖母壇上做了祈禱法事。

    ”福臨把兩挂懸着耶稣受難十字架的金項鍊奉獻給母親,“瑪法說,應系于外衣下,可以祛病消災。

    ” 太後接過聖牌項鍊仔細瞧瞧,随即鄭重戴好。

    小小的金黃色十字架懸挂胸前,在那一串珍貴的東珠佛珠間閃光。

    妃嫔和随侍陪伴太後的命婦們,對太後這出格的行動都很驚詫,湯若望這個外邦人還有所顧忌地要她戴在外衣之下,而她卻…… 太後擡頭對衆人一望,衆人紛紛垂下眼簾。

    她不在意地笑笑,又問福臨:“湯瑪法為什麼送兩面聖牌?” 福臨眼睛望着别處:“他說,那一面給皇後。

    ” 妃嫔們頓時低了頭,惴惴不安得令人可憐。

    那對博爾濟吉特姐妹花無意間對視一眼,像碰着火似的趕忙閃避。

    佟氏拿手絹輕輕擦她白嫩的小下巴,遮住了嘴,也遮住了唇邊的一絲微笑。

     太後立即轉了話題:“皇兒讀書太苦。

    同賢臣哲人叙談來往,既長知識又能散心,勝于夜以繼日。

    再不要像去年秋天,直讀得吐血。

    ” 福臨笑道:“母後再三教導,既為華夏兆民之君父,就得精通漢文、漢語。

    況且,兒要有所作為,哪能不費心血!武功文治,寬猛張弛,道理很深。

    近日兒正在仔細探究元、明兩代失國的原因哩!” 太後笑道:“好!想清楚了,說給我聽。

    再有,我朝以弓馬定天下,騎射固然不可偏廢,但遊獵須有節制。

    過于兇野,不免傷身,因獵誤事,就有失正道了。

    ” “母後,”福臨笑了,面容變得更像孩子,“我現在不是改得多了嗎?今年一次獵也沒打呢!倒是母後天天悶坐,多不暢快!花園過兩天就裝修完畢,到時候我陪母後盡意逛逛!” 修複慈甯花園,全是福臨的主意。

    皇太後以軍事未定,國庫空虛為由,多次反對。

    但福臨自認是孝子,要以孝治天下,在這件事上沒有讓步,并說隻是在舊花園的底子上略加修整,并不費錢,太後才不得不認可。

     “聽說園内綠雲亭的亭額書法最佳,是嗎?” “是。

    都說是董其昌手書,潇灑自如,極妙。

    昨日兒還臨他的字帖,内院學士看了,都說好呢!……”福臨不免露出幾分得意,順口說下去,“要是從小就讓兒讀書臨字,現在也不至于這麼苦了!……” 話一出口,他立即後悔了。

    這觸着了母子間的一大忌諱。

    福臨幼年失教,是當初攝政睿親王多爾衮造成的。

    對于多爾衮,福臨也罷,太後也罷,感情都非常複雜。

    三年前他們母子配合默契地追論多爾衮謀逆大罪以後,便都竭力避免提到他。

    福臨恨他,十分地恨,痛恨之下有感激,因了感激而更加恨。

    太後恨他,痛恨之下卻有愛,出于今日的地位和情勢,愛和恨都得深深壓在心底。

     太後不動聲色,又講了幾句閑話,平穩地說:“去吧。

    ” 這是常規,表示皇帝和妃嫔們可以告退了。

    妃嫔們恭順地排成一列,對太後肅了肅,後退着走了幾步,轉身魚貫而出。

    花盆底的鞋子又高又硬,地毯也掩不住那碰地的聲響。

    她們的腰身繃得筆直,上身一動不動,活像有一根竹竿從腰際支到頭頂。

    這是宮裡的規矩,走路不許像蠻子那樣搖擺扭動。

    就連惟一的漢妃——永壽宮主位石氏,盡管是小腳繡鞋,羅裙短襦,一身漢家打扮,也竭力不搖不擺,僵僵地走了出去。

     福臨皺着眉頭望着她們的背影,并無退出的意思。

     太後溫和地說:“皇兒,你也歇息去吧。

    ” 福臨搖搖頭:“我不。

    ” 太後疑惑地看着他,他抱怨地說:“額娘,你都看不出?人家肚子早餓啦!” 太後莞爾一笑,知道他是用這種類似撒嬌的行為表示對方才失言的歉意。

    她吩咐擺上兩桌酒膳,打發陪侍的命婦出宮。

    母子倆回寝殿次間一同進餐。

    因為這不是正膳,又在太後宮裡,所以沒有送膳牌請求引見奏事的攪擾,也沒有川流不息的大小太監來上菜、布菜、進試毒銀牌、嘗膳等等繁瑣的用膳手續,氣氛十分和諧甯谧,幾隻金絲熏爐散發出陣陣濃郁的沉香,傳送着溫暖,令人神安心靜。

     母親的話題,自然而然地又轉到了選後:“皇兒,中宮不宜久虛。

    你究竟怎麼打算?” 沉默片刻,福臨說:“願聽母後教誨。

    ” “你長大了,未必肯聽額娘的。

    ”溫靜的語調掩不住淡淡的辛酸。

    皇後被廢半年多來,她第一次在語氣中流露不滿。

     福臨低了頭,不作聲。

     廢去的皇後,是太後的哥哥、科爾沁蒙古貝勒吳克善的女兒,太後的親侄女,當初由攝政王多爾衮做主禮聘的。

    就因為這個,不管皇後如何秀麗,如何至親,福臨心裡都非常别扭。

    大婚前幾個月,多爾衮病死,福臨立時就要“退婚”,可是太後不允,而且吳克善已經親自送女進京了。

    從國事論,以親情言,大婚都不能不舉行。

    婚後,皇帝、皇後果然格格不入,很快反目,不到兩年,福臨就不顧一切地要廢掉皇後。

    皇太後原不同意,後來見愛子為此郁悶成疾,日漸消瘦,知道不能勉強,也就答應了。

    誰知朝中卻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許多臣子,尤其是漢臣,據古禮力争,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請慎重詳審;滿洲王貝勒大臣集議,也主張以皇後主位中宮,另立東西兩宮。

    福臨不但拒絕了一切勸阻和折中方案,還訓斥諸臣沽名,嚴厲責罵了格外上勁的幾位漢臣,吓得他們上疏認罪。

    這時,輔政鄭親王濟爾哈朗首先表示贊同,議政會議便也遵從了皇上。

    皇後終于被廢,降為靜妃,改居側宮。

    朝臣們第一次領教了這位少年天子的固執。

     對于這件事,莊太後的心情比兒子複雜,考慮的方面也多得多。

    她豁達地一擺頭,仿佛表示過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然後認真地看定兒子的眼睛:“你的意思呢?” 福臨的口氣有些遲疑:“兒尚無定見……隻是兒既為華夏之主,滿、漢畛域似應漸次彌合。

    立後,能不能……” 太後細長的黑眉一揚:“已經納了一位漢妃,又推重降将,封了孔、吳、耿、尚四王,滿、漢一體的意思也就足夠了。

    皇後是天下之母,天子之偶,非貴人不足當此!” “那,母以子貴,若佟妃生子,是不是……” 太後微微搖頭,半晌才說:“立後,必得為社稷江山着想。

    去年廢皇後,蒙古四十九旗能不怨恨嗎?天下未定,萬不能自斷股肱啊!……” 福臨一時無言。

    為社稷計,就不能不聽太後的教誨。

    立漢女為後,祖宗家法不許可,福臨也不過是心血來潮。

    如果要他自己選擇,湯瑪法的話最使他動心。

    他要嘗試着追尋一種新的感情,找一個他自己最喜愛的皇後。

    可是眼前這些有資格升為皇後的主位們,都不合他的心意。

    比較之下,佟妃還能得到他的歡心。

     一出慈甯宮,福臨的面容舉止變得莊重舒緩,俨然一位身登九五之尊的帝王。

    他由太監攙扶着上了禦輿,大群侍從仍靜靜地跟在後面。

    時近黃昏,西天的晚霞給四圍悄悄染上淡淡的紫色。

    在這淡紫的暮霭中,大内重重疊疊的宮脊飛檐,都蒙上一層憂郁的霧,壓角的一排排蹲獸,也顯得神秘而奇妙。

    深寂無人的禦階禦道,更令人心頭空落落的。

    一股難以言說的怅惘,一種想要得到什麼又很難得到的懊喪漸漸湧上心頭,福臨在想什麼?在尋求什麼?是當一代英主的雄心?是以異族一統天下的壯懷?是仁德治世的理想?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或者,是因為立後?是了,談了半天,母子對此沒有達成協議。

    福臨輕輕歎了一口氣。

     身邊的内監,那個長得十分俊秀的吳良輔連忙湊近:“萬歲爺可要召見哪宮主位娘娘?” 福臨在沉思中,不答。

     “要不,奴才侍候萬歲爺到各宮轉轉。

    ” 福臨十六歲,比同齡少年早熟。

    三宮六院的古老制度培養了他的好色縱欲,何況他性情熱烈,正值青春猖獗的時期?明末的風氣原本淫靡。

    吳良輔這些前明留下的太監,對宮廷裡驕奢淫逸的一整套非常了解,用這來迎合年輕的皇帝,達到固寵的目的,這在他們是勢在必行的。

    福臨惑于前所未聞的隐秘,不由他不把吳良輔當做心腹。

    好在上有太後的家法,福臨自己也還足夠聰明,不至于沉迷酒色而忘卻國事。

    但此刻吳良輔見天天宣召妃嫔貴人的皇上隻是搖頭,也有些奇怪。

     天邊閃出了第一顆星,福臨望望它,心頭忽然閃過佟氏那愛嬌的笑眼,于是說:“朕想往景仁宮看看佟妃,就怕太後知道了要責怪。

    ” 吳良輔忙道:“聖天子百靈相助。

    萬歲爺乃天下之主,誰不是您的奴婢!佟娘娘不定怎麼巴望呢!……” 福臨聽得心裡舒服,略一示意,禦輿便轉過乾清門進東一長街,到了景仁宮門前。

    早有太監報知,佟妃率領着住景仁宮的嫔、貴人、常在、答應等,在景仁門前跪迎。

    福臨下輿,先把佟妃扶起,笑道: “母後都免你跪拜了,你還跪我做什麼!” “皇上!……”佟妃臉上映着最後一抹晚霞,十分俏麗。

     在景仁宮前殿行過常禮,福臨便直接進到後殿佟妃的寝宮。

    其他嫔、貴人等各自回房。

     “這一回,你不敢再騎馬了吧?”福臨笑吟吟地說,溫存的神态中帶了點甜美,使他的面容煥發出特别的魅力。

     佟妃受寵若驚,連忙躬身回答:“皇上放心,天家恩重,妾妃絕不敢稍有閃失,必當恪守胎訓。

    ” 畢恭畢敬的官樣回答,使福臨頓時掃了興頭。

    她怎麼毫無反應?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一年前,正值福臨與皇後反目。

    他郁悶至極,常常以騎射散心、勵志。

    仲春時節,西苑明秀軒邊幾株海棠花開得豔如雲霞,前來練射的福臨在樹下觀賞、徘徊,不忍離去。

    忽然一陣嬌聲笑語從明秀軒另一側傳出,幾位宮妃貴人在十多名宮女太監的簇擁中,也來到明秀軒。

    太監牽來一匹馴良的白馬。

    她們原本相約跑馬,來到這裡卻又你推我讓,誰也不肯先騎。

    年齡最小、新近入宮的佟妃挺身而出,大聲說:“祖宗以騎射得天下,不敢騎馬,真要羞煞!我來!” 宮妃貴人們拍手大笑。

    有人揶揄道:“佟家妹妹不忘祖德,人小心不小。

    太後知道了,定當另眼看待哩!” 一位宮妃順手掐了一朵并蒂海棠,插在佟妃鬓邊:“這朵并頭花兒是得幸承恩的兆頭!皇上今天準翻你的牌兒!” 佟妃滿臉绯紅,似笑似嗔,佯裝不睬,掉頭從太監手中接過馬鞭,牽馬走了幾步,扳着雕鞍,踩上镫子,一個漂亮的飛燕翻身的上馬勢子,跨上馬背。

    正待揚鞭,卻見衆人齊刷刷地跪倒,海棠花叢中走出了她們念念在心的順治皇帝。

    佟妃忙跳下馬,跪拜在地。

    順治徑直走到她身邊,對她打量片刻,唇邊露出笑意,随後轉身走開。

     當天晚膳,太監用玉盤進上宮妃的綠頭牌時,福臨找到了騎馬的人兒。

    綠頭牌上寫着:“景仁宮佟氏,年十三,漢軍正藍旗固山額真佟圖賴之女。

    ”福臨輕輕翻過了這張牌子。

    當晚,佟妃就留在皇上的寝宮。

     後來,不管皇後怎樣吃醋鬧氣,福臨卻不停地召幸佟妃。

    他喜歡她,因為她稚氣、嬌小,對他十分依戀。

    初次行幸時她的驚懼和委屈,都使他覺得甜美。

    他常常不自禁地誦讀着辛棄疾的那阕《粉蝶兒》: 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

    甚無情,便下得、雨風僽,向園林、鋪作地衣紅绉…… 佟妃正是一個十三歲的嬌憨女兒啊! 遺憾得很,福臨一旦跟她說起這些他深深傾慕的唐詩宋詞,她就像一段木頭。

    更有甚者,皇後被廢之後,她漸漸變得那麼一本正經,開口賢淑敬謹,閉口才德容止,令人生厭。

    今天又是如此!當初的依依之情都到哪裡去了? 宮女為佟妃上晚妝,拿了兩面鏡子前後照着。

    鏡子裡的佟妃豐腴而嬌嫩,桃花般的容色可以和鬓邊的絹花媲美,一雙圓圓的眼睛,橫波流盼,很有情意。

    福臨忍不住又念了一句花間詞調侃她:“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

    ” 佟妃緩緩轉過身,矜持地望着他,眼睛裡一片茫然,顯見不懂他說的什麼。

    看她故作高貴,顯示端重,完全掩蓋了她原有的天真,福臨心裡泛起一陣不痛快:瞧瞧她,真拿自己當做貴妃、皇後了! 福臨立刻拉下臉,一疊聲地叫起來:“吳良輔!吳良輔!把今天内院呈上的奏章拿來,我要批本!” 佟妃一點不覺得意外,柔順地為福臨收拾書案筆墨。

    福臨從眼皮下打量她,希望她對自己的舉動提出異議或表示不滿,哪怕一點兒也好。

    可惜,一點兒也沒有。

     吳良輔領着幾個内監捧上折匣。

    福臨打開第一份奏折,這是内秘書院學士傅以漸的題本: ……朝廷設有法司以詳刑獄,又設有都察院、通政司鼓狀通狀以伸冤抑,所以下通民情而上達天知。

    不意有鳴冤禁地斃命甘心者。

    如前十日有不知姓名男子于午門外持刃割腹,臣已不勝駭異。

    彼時以刑部必行究察,未敢煩渎聖聽。

    今複于本月初八日,又有自刃于午門之前者。

    其姓名來曆臣雖不能詳知,但清禁之地何等嚴肅,一月之内兩見慘刃,此豈聖明之世所宜有者?且人情莫不貪生,苟非萬不獲已,讵肯自捐軀命?臣聞一夫負屈,足緻幹和。

    方今水旱頻仍,聖心警恻,正宜理幽疏枉,溥皇仁而回天意,乃禁地尚有冤斃之民,海内無告者不知凡幾矣!伏乞敕下該部,嚴察緣由,曾否經何衙門告理,務使受枉真情大為昭雪,使天下家傳戶曉。

    嗣後雖有迫切苦情,無難控告所司,不得輕穢禁阙,庶幾朝廷肅而民情亦通矣…… 福臨看罷,勃然大怒,“嘭”地一拍桌子,站起來,憤然說:“不成話!太不成話!查出來,絕不寬貸!”他擰着眉頭,瞪着折匣,氣息一陣比一陣粗重:這樣的大事,直到發生第二起才奏上來,而且不是刑部的題本!什麼緣故?他正以“仁德”自诩,卻來了當頭一棒!…… 佟妃摸不着頭腦,連忙跪下求皇上息怒。

    福臨煩躁地說:“不關你的事。

    起來!”他掉頭叫吳良輔:“去傳奏事處,命鳌拜立刻到乾清宮西暖閣進見!” 說話間,福臨看了佟妃一眼,發現她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失望,心裡稍覺不忍,但還是斬釘截鐵地吩咐: “起駕,回宮!” 三 “嘿!”熊腰虎背的蒙古壯漢一聲大喝,禦前侍衛尚之信仰面摔倒在紅地毯上。

    他惱羞成怒,一骨碌跳起來咒罵一聲,朝對手沖過去。

    對手已經叉腿握拳地傲然而立,像一棵挺拔的松樹,望着他搖頭:他不跟手下敗将賽第二次。

     “尚之信!”領侍衛内大臣費揚古一喊,紅頭漲腦的尚之信猛地省悟,記起這是保和殿,在禦前。

    他連忙退下,驚出一身冷汗。

     連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在内,禦前侍衛被這蒙古怪物摔倒了三個,都是素以力大聞名的勇士。

    保和殿内那微妙的空氣,頃刻變得緊張了。

     陪宴的王公大臣陰沉沉地互相交換眼色,心裡火燒火燎的。

    他們中間未必沒有高手,但身份所限,不能下場。

    正中的禦座上,福臨勉強維持着鎮靜,可是眼睛已明顯地縮小,臉頰上的肌肉在隐隐抽搐。

    左側就座的鄭親王濟爾哈朗心裡着急,既恨侍衛們不争氣,又怕年輕好勝的皇帝失态,贻笑外邦。

    禦座右側,隔着理藩院尚書,客位上是滿臉歡笑的喀爾喀蒙古使臣,他倒了一盅酒,親自下位奉給他的随從——那個角力的蒙古巨人。

    隻要再赢兩次,他們就将大獲全勝。

     喀爾喀蒙古遠在漠北,和漠南蒙古四十九旗同是元朝的後裔,但沒有歸附大清,隻是歲有九白之貢,即每年進獻白馬八匹,白駱駝一匹。

    清朝受貢後也回賜一批金、銀、綢、緞、茶葉、煙、鹽等物,維持友好交往。

    和往年一樣,順治帝在保和殿宴請進貢使臣。

    不料酒宴間使臣竟問起皇帝廢去蒙古族皇後的事情,這使順治很不高興。

    所以當使臣提議由他的侍從官和禦前侍衛角力為戲時,順治竟輕率地接受了挑戰,結果打成這樣。

    如果五場皆輸,他怎麼承受這巨大的羞辱? 費揚古走到皇上身邊,輕聲說了些什麼。

    福臨眉梢一挑,驚異地瞪大眼睛,詢問似的看看他,他輕輕點點頭。

    福臨說:“好吧!” 第四場角力開始了。

    一名侍衛走出隊伍,向皇上跪叩,随後站起身,倒退數步,踩到紅地毯,方轉過身,面對蒙古對手。

    與宴的王公大臣全都一愣,或許他們覺得力量懸殊? 這名侍衛中上等身材,可是站在蒙古巨人對面,卻像成年人身邊的十二三歲的孩子。

    他連侍衛的黃色制服馬褂也不脫,毛邊小帽低低地壓在眉際,但仍可以看出他已經不年輕了。

    要是仔細觀察,就會被這侍衛的内涵所震驚。

    他是那樣強健、迅捷、黧黑,渾身仿佛帶着戰場的氣味;他鼻高目深,長方臉上一部絡腮胡子,銳利的目光使人聯想到稱雄山林的鸷鷹。

    侍衛的衣服掩不住他的出衆氣概,就像一把粗黑的鲨魚皮鞘内的光華燦爛的寶劍。

     沉醉在勝利中的蒙古大力士一觸到對方的眼睛,便猛然驚覺。

    兩人挓開雙臂,半握拳,不眨眼地盯着對方,在紅地毯上慢慢兜圈子,看上去平緩從容,互相并未接觸,實際上雙方都在積蓄力量,尋找對手的破綻,伺機猛攻。

    真像一隻猛虎和一隻黑豹在對峙。

    大殿上從皇帝到侍衛、太監,無不靜氣屏息,心弦繃得越來越緊。

     蒙古力士似猛虎咆哮,騰空而起,以泰山壓頂之勢撲向黑侍衛。

    他體重在三百斤以上,在充分地使用自己的優勢。

    黑侍衛在對手撲到的一刹那,極其靈活地閃向一旁,動作勝過矯捷的黑豹。

    他順着躲閃的式子,渾身一緊,跟着,突然間像火藥爆炸,誰也沒看清他的動作,隻覺眼前有一團極強烈的震撼,一道黃色閃電擊向立足未穩的蒙古力士,那魁梧的巨人突然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咚”的一聲巨響,沉重地摔在大殿門邊,趴在那裡不動了。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人們被黑侍衛的神力驚呆了。

    沉靜片刻,福臨神采飛揚,情不自禁地喝一聲彩:“好!”跟着,歡聲雷動,在大殿裡回蕩。

    王公大臣們起立,随黑侍衛一起向皇上跪下緻賀,高呼着“萬歲、萬萬歲!”蒙古使臣起初目瞪口呆,後來也随衆恭賀。

    蒙古大力士慢慢爬起來,走到黑侍衛跟前,由衷地伸出兩個大拇指,憨厚地笑道:“你,巴圖魯[2]!” 福臨一招手,禦前侍衛用銀盤托出賞物:一對雙耳高腳菊花金杯,各重十兩,分賞蒙古力士和黑侍衛;彩緞十五匹,分賞今天角力的五位勇士。

    樂工們又奏起《金殿喜重重》,歡快的旋律伴随着歡樂的宴飲,保和殿大宴繼續着…… 宴會結束,與宴人員告退以後,黑侍衛才又一次上前向順治叩拜:“奴才鳌拜恭請聖安。

    ” 順治高興地說:“你回來的是時候,給大清争了光!” “奴才剛從永平府趕回京師,一進宮就遇上費揚古,告訴奴才這兒的事。

    我們倆一商議,使了這一招。

    全是托皇上的福,奴才也光彩。

    ” “你從永平府呈來的專折,朕已看過。

    你辦事是不錯的。

    此事關系重大,朕已批下議政王貝勒大臣、九卿、科道會同确議具奏。

    明日議政會議,你可将查得的詳情說明。

    ” “奴才遵命。

    ” 出宮的路上,鳌拜一直在思索。

    皇上此舉,竟是在發動滿朝文武對永平府圈地案說短道長了。

    是什麼用意呢?…… 離左翼門還很遠,守門的侍衛已齊聲高喊着“伊裡[3]”,肅立階上向他緻敬了。

    這本是對議政王貝勒大臣的常禮,但今天的喊聲格外響亮,侍衛們臉上都有掩飾不住的敬仰和崇拜。

    領侍衛内大臣、議政大臣鳌拜從來以剛勇著稱。

    眼下入關初年能征慣戰的諸王名将相繼謝世以後,論軍功朝中無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