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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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起大學士!’……” “知道嗎?他的親舅父就是一代大儒顧亭林先生啊!” “所以嘛,雲遊兩京,浪迹天涯,至今不肯入仕……” 銀觚酒滿,陸健舉觚朝徐元文、又向衆人一揖,高聲道:“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吟罷,俯身就觚飲酒,漸漸直腰、擡頭、仰面,一飲而盡,不漏不滴,無聲無息,仿佛細流彙入深潭,自然而又冷靜。

    他把空觚擲給徐元文身後同來的小童仆,又向衆人舉手高高一拱,道:“多謝!” 衆人喝彩鼓掌,滿堂喧笑。

    惟有遠遠坐在短榻上的呂之悅,望着陸健,緊皺雙眉,拈須沉吟。

     宴桌擺在大廳,東道主們來請衆人入席。

    陸健是主賓,被首先讓進。

    酒過三巡,鼓樂齊鳴,粉墨登台,一出《南渡記》開場了。

    随着劇情的發展,觀衆的笑罵聲一浪高過一浪。

     第一出是李自成進北京,明朝進士、戶科和兵科給事中陳名夏、龔鼎孳投降,被授為直指揮使,巡查北城。

    兩人洋洋得意,不可一世。

    第二出,清軍入關,李自成敗走,陳名夏、龔鼎孳吓得逃往江南。

    他們抖着水袖,喪魂失魄。

    第三出,二人逃至杭州,追兵蹑蹤而至,一時情急,躲到嶽墳前鐵鑄秦桧老婆王氏胯下。

    正逢王氏月事,當追兵過後二人出來時,頭上盡是血污…… 事實上,龔鼎孳降清後曾升任左都禦史,不久又被罷免;陳名夏才高品劣,雖然現任内秘書院大學士,卻是人人唾罵,滿、漢都瞧他不起。

    《南渡記》以他們為靶子,既少忌諱,又很出氣。

    所以,當兩人走出王氏胯下,滿頭滿面污血淋漓時,舉座狂呼叫好,喧鬧聲險些掀了屋頂。

     “啪!”一聲山響,一位清瘦、嚴肅的文士拍案而起,大喝道:“豈有此理!不成體統!”他雖氣得滿面通紅,卻在強自抑制,好不容易換了冷靜一點的聲調:“污穢如此,焉可入目?快取清水來!” 人們瞠目相視,認出他是湖廣文士熊賜履,以文章道德聞名于時。

    這是怎麼了?難道要作法事?童仆連忙捧上一盂清水。

    熊賜履背對戲台,面朝大衆,從容取水清洗雙目,然後閉眼肅立片刻,大步走出客廳。

    衆人先是愕然,随後哄然大笑,一時“假正經”、“假道學”的喊聲響遍廳堂。

     笑罵聲漸漸停息,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格外清晰:“諸君何需嘲笑熊公子!此人嚴正耿直,道學深湛,來日方長,不可限量。

    ”說話的是笑容可掬的呂之悅。

     陸健笑道:“笑翁應許他什麼?” 呂之悅捋着須髯,說:“一代宗師,道學大家。

    諸公子孫将争列門牆。

    ” “那麼徐元文徐公子呢?” 呂之悅像吟詩般頗有滋味地說:“其淡如菊,其溫如玉,其靜如止水,其虛下如谷。

    有經世之才,具宰輔之量,大器也。

    ” 許多人都不相信地笑着交換眼色。

    徐元文給衆人的印象并非如此。

    惟有徐元文本人不自覺地抓緊自己的手腕,眼睛裡閃過一道驚愕的光芒。

     一位相貌異常俊美的年輕文士坐不住了,挨上前深深一揖:“學生張漢,祖籍嘉興府,二十四歲,請笑翁賜教。

    ” 呂之悅眯眼看看他,笑道:“且賦詩言志。

    ” 張漢挺胸凹腹,神采飛揚地吟道:“十年勤苦事雞窗,有志青雲白玉堂。

    會待春風楊柳陌,紅樓争看綠衣郎。

    ” 《南渡記》的作者許巨源已屆中年,卻十分粗豪,此時也趕來賦詩言志:“飛雪初停酒未消,溪山深處踏瓊瑤。

    不嫌寒氣侵人骨,貪看梅花過野橋。

    ” 呂之悅點頭笑道:“張子十年勤苦,僅博紅樓一看,當為風流進士。

    許子嘛……”他望望濃眉大眼的許巨源,停了片刻,才說:“許子雖寒,必當大用。

    ” 張漢又高興又懊喪,臉兒紅撲撲的;許巨源哈哈一笑,并不介意,各回席上。

     陸健悄聲問:“笑翁,你看許巨源,似有難言之隐?” 呂之悅低聲答道:“英華太露,誠恐不壽。

    ” “那麼,你看我呢?請直說。

    ” “你?半世坎坷,晚來得福。

    ” 陸健大笑:“我的事你都清楚,自然說得好聽!” 呂之悅看得明白,陸健的一雙眼睛毫無笑意,倒是掩藏着難以名狀的、深深的憂慮。

    就像這整個聚會的情調一樣,高呼大叫,狂飲大笑,乃至那不成體統的《南渡記》,這一切玩世不恭、故作曠達的名士派頭,都是為着掩飾和發洩:掩飾内心的悲酸,發洩不得志的憤懑。

    呂之悅開門見山地問道: “你信不過老友嗎?” 陸健笑容倏失,對呂之悅默默注視片刻,然後探手入懷,掏出一封信,默默遞過去。

    呂之悅抽出信函展開,寥寥數十字,個個都寫得很大,很潦草: “江南十家謀反案風聲日緊,誣告者輩出,君将被陷拿問。

    近期切切不可返杭,事急事危矣!千萬千萬。

    ” 呂之悅倒抽一口涼氣,緊皺眉頭,低聲道:“若是這樣,則京師也非善地,不可久留,萬一通緝文書呈送到京……” 陸健歎道:“今日不已餞行了嗎?” “出京後,你意欲何往?” “如今我是有家難歸,有友難投,隻好雲遊天下了。

    ” 呂之悅沉吟片刻,說:“文康不妨時時通個音信。

    待安王爺回京,我設法為你求一道赦書……” 陸健一擺手:“不必了!陸健一人何足道,十家十族,幾百戶,數千口啊!……”他說着,眼裡突然湧出淚水。

    呂之悅望着他,也說不出話了。

     陸健用手指緩緩抹去淚水,平靜地說:“尚有一兩件瑣事要辦,日内就将離京,不再聚了,後會有期!” 這天正逢初八,是石镫庵的放生日。

     庵堂前的石階上,擺着一籠鳥雀;石階下的雙輪推車上,放了一盆魚蝦、一筐螺蚌。

    鳥雀叽叽喳喳叫個不了,水中魚遊蝦跳,螺蚌不時探頭出殼。

    陸健趕到這裡,已是最後一名,趕忙把一尾二斤多重的紅鯉放進水盆,便退入四周的放生善主行列中。

     石镫庵的幾位僧人低眉合掌,對着放生物誦經祝福畢,開籠放鳥。

    鳥兒獲得自由,争先恐後地沖出樊籠,展翅高飛,在天空快樂地鳴叫。

    也有的呆頭呆腦,留在籠中;或雖飛了出籠,卻停落在屋角房頂。

    據說這鳥雀的放主便是孽緣未了,還須修善。

    至于魚蝦螺蚌,則由僧人用車送進皇城,投入金水河中。

    因為禁城之内,少有網羅釣餌之災也。

     得生的鳥雀的喜悅,使陸健十分感慨。

    放生車出庵往皇城去,他也不由自主地跟在車後,直走上西長安大街。

     陸健并不崇佛信道,但他是個有名的孝子,必須替母親完願。

     許多年以前,陸健不過七八歲,父親為内閣學士,舉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