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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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一句什麼後又出去了。

    母親再次進來時,身旁有一個人,我認出是蘇家的醫生。

    醫生用手掌在我額上放了一會,我聽到他說: “有三十九度。

    ” 他們出去以後,我感到羊棚那邊的聲音嘈雜起來。

    醫生的手掌剛才在我額上輕輕一放,我所經曆的卻是親切感人的撫摸。

    沒過多久,我聽到了蘇家兩個孩子在屋外說話的聲音,後來才知道他們是給我送藥來的。

     病情好轉以後,我内心潛藏的孩子對成年人的依戀,開始躁動起來。

    我六歲離開南門以前,我和父母之間是那麼親切,後來在孫蕩的五年生活裡王立強和李秀英也給予了我成年人的愛護,可是當我回到南門以後,我一下子變得無依無靠了。

     最初的日子,我經常守候在醫生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他從遠處走來,想象着他走到跟前對我說的那些親切的話語,并期待着他再次用寬大的手掌撫摸我的前額。

     然而醫生從來就沒有注意我,現在想來是他根本就不會注意我是誰,為什麼總是站在那裡。

    他總是匆匆從我身旁走過,偶爾也會看我一眼,可他用的是一個陌生人看另一個陌生人的眼光。

     醫生的兩個兒子,蘇宇和蘇杭,不久以後也加入到村裡的孩子中間。

    那時我的兄弟在田埂上割草,我看着蘇家的兩個孩子猶猶豫豫地走過去,他們邊走邊商量着什麼。

    我的哥哥,當時感到自己可以指揮一切的哥哥,向他們揮着手中的鐮刀,叫道: “喂,你們想割草嗎?” 蘇宇在南門很短的生活裡,隻有一次走過來和我說話。

    我至今記得他當初腼腆的神情,他的笑容帶着明顯的怯意。

    他問我: “你是孫光平的弟弟?” 蘇家在南門隻住了兩年,我記得他們搬走的那天下午,天空有些陰沉。

    最後一車家具是由醫生拉着走的,兩個孩子在車的左右推着。

    他們的母親提着兩籃零碎的東西跟在最後。

     蘇宇十九歲的時候,因腦血管破裂而死去。

    我得到他死訊時,已是第二天下午。

    那天我放學回家,路過以前是蘇家的房屋時,心中湧上的悲哀使我淚流滿面。

     在我記憶裡,哥哥進入高中以後,身上出現了顯著的變化。

    現在想來,我倒是十分懷念十四歲時的哥哥。

    那時的哥哥雖然霸道,身上的驕傲卻令人難忘。

    我的兄弟坐在田埂上,指揮着蘇家兄弟為他割草,這情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代表着哥哥的形象。

     我哥哥升入高中沒多久,開始結交城裡同學。

    與此同時,他對村中孩子的态度變得越來越冷漠。

    随着哥哥的城裡同學陸續不斷地來到我家,我的父母覺得臉上光彩,甚至村裡的幾個老人也斷言,認為村中孩子裡最有出息的是我的哥哥。

     那段時間裡,經常有兩個城裡的年輕人淩晨跑到村旁來大喊大叫。

    他們的喊聲坑坑窪窪高低不平,尤其是嗓子喊破的一瞬間,聽起來毛骨悚然,村裡人起初還以為是在鬧鬼。

     這事給我哥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神情黯然地說: “當我們想成為城裡人時,城裡人卻在想成為歌唱家。

    ” 哥哥顯然是村裡孩子中最早接受現實的提醒,他開始預感到自己一生都将不如城裡同學,這是他對内心自卑的最初感受。

    公正地說,我哥哥結交城裡同學是他一貫驕傲的延伸。

    城裡同學的來到無疑擡高了他在村中的身價。

     我哥哥的第一次戀愛是升入高中二年級時出現的。

    他喜歡上一個粗壯的女同學,是城裡一個木匠的女兒。

    我幾次看到哥哥在學校的某個角落,從書包裡拿出一包瓜子偷偷塞給她。

     她經常嗑着我們家的瓜子出現在操場上,她吐瓜子殼時的放肆勁,仿佛她已經兒女成群。

    有一次她吐出瓜子殼以後,我看到她嘴角長時間挂着一條唾沫。

     那時候我哥哥和他的同學開始談論女人了。

    我坐在屋後的池塘邊,聽着那些過去聞所未聞的話。

    關于乳房、大腿等一些赤裸裸的話語從後窗飄出,我聽得心驚肉跳。

    後來他們開始談論自己,哥哥起先閉口不談,在他城裡同學慫恿下,他說出了自己和那個女同學的關系。

    他相信了他們絕不洩密的誓言,另一方面是他心血來潮。

    顯然我的哥哥誇張了和那個女同學的關系。

     不久之後,那個女同學站在操場的中央,她身邊站着幾個同樣放肆的女生。

    她向我哥哥喊叫,要他過去。

     我看到哥哥忐忑不安地走過去,他可能預感到将會發生什麼。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恐懼。

     她問:“你說我喜歡你?” 我的哥哥滿臉通紅。

    那時我已經走開了,我沒有看到一貫自信的哥哥在不知所措之後的狼狽不堪。

     她在身旁女同學助威的哄笑裡,将吃剩的瓜子扔向了我哥哥的臉。

     這天放學以後,我哥哥很晚才回來,沒吃飯就躺到了床上。

    幾乎整整一夜,我在迷迷糊糊之中聽到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聲響。

    第二天他還是忍受住了恥辱,走上了上學之路。

     哥哥知道是城裡同學出賣了他,他并不因此表現出一絲憤怒,甚至連責怪的意思都沒有。

    他繼續着和他們的親密交往,我知道他這樣做是不願讓村裡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