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慈愛母宮阙别皇子 郁颙琰觀風入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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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的欽差大臣,倒像是小門小戶家孩子出遠門那般瑣碎細小叮咛,肚裡隻是暗笑,聽着聽着不知怎的心一直沉落下去,眼中已噙了淚花,強笑道:“欽差秣馬食宿,一路都有驿站供應,我稍稍當心一點就是了,娘不必這麼費心。

    ”魏佳氏道:“我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誰背着房子走道兒呢!——家人要個靠實的跟着,一路湯湯水水的好侍候。

    早知有這回事,我該指個丫頭開臉給你。

    男人侍候人終究不得法。

    ”颙琰笑道:“就有妾也不能跟我的欽差扈從啊!家人是王小悟跟我——前年福靈安送我的,人也很機靈的。

    ” “嗯,我知道。

    ”魏佳氏不再唠叨,退回了座中,凝望颙琰多時,決絕地一擺手道,“好生辦差去吧!” 七天之後,颙琰一行四人已經到了滄州,時值臘月隆冬,枯水季節,朝陽門到通州的運河段幹涸得能見河底,順天府征的民工沿河都是,螞蟻般清理河床淤泥。

    過了通州到天津衛碼頭這一段,運河凍得鏡面也似,根本不能行船。

    他原想一離開通州就另走小道,但沿途人口輻辏城市彌密,地方官早已接了李侍堯的知會滾單,這邊八人擡大轎起行,那邊城市文武官員已經知道,探馬騎不絕于道,已在預備迎接欽差——這就是坐轎出巡的一宗兒不好處:坐船可以屏謝官員登船請安拜望,飲食起居與外隔得斷。

    想“私訪”一下換上青衣小帽走人便當。

    在轎上有個“落宿”的事,吃喝拉撒不能不離轎。

    颙琰雖不愛熱鬧應酬,無奈所到之處,都是一張張熱臉蹭着,一車一車好話堆着,也隻好随俗敷衍,隻傳谕“所有酒筵一概不與”而已。

    直到過了青縣,前頭運河也還凍着,靠岸堅冰磋硪,河心薄冰淩絲覆蓋,已勉強可行座艦。

    上了船,一顆心才漸漸定下來。

     此刻,他坐在欽差座艦大艙裡穩幾憑欄向外眺望,但見兩岸一馬平川的原野都在緩緩後移,蒼溟溟的天穹下村落蕭索,灰得發紫的雜樹林一片一片接陌天際,遠到極目處像褐色的淡霭散霧,近處掠窗而過的樹林中都是荊棘雜草叢生,鴉巢高懸,群鳥在亂墳中無望地嘈鳴着,翩起翩落覓食。

    隻有隔堤遠處,殘雪斑駁的農田中可見阡陌界碑相連,田中冬小麥約可三四寸高低,在獵獵西北風中波伏抖動,深綠的秀色給這荒寒寂寥的原野略添了幾分生意。

    聽到什麼細碎的響動,颙琰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這才留意到從刑部借調來的貼身護衛任季發側身侍立在自己身後,王小悟單膝跪在艙口,鼓着腮幫子拼命吹那炭爐子,是剛加進去的炭棒要起焰兒,發出了細湊碰撞樣的铮铮聲音。

    他沒有說話,見王小悟搬來了爐子,一擺手命他退下,隻打量這位任季發。

     任季發穿一身便服,灰市布長袍套一件玄色套扣背心,喳褲腳挽緊身褲,腳下蹬着一雙“踢死牛”桐油燒底快靴。

    從履曆上看已是二十七歲的人,但生就一張娃娃臉,大嘴圓鼻子圓眼一副滑稽相,一看便知是個渾身消息兒一按就動的角色。

    他跟人出差跟老了,還是頭一回侍候颙琰這樣嫡脈的“龍子鳳孫”。

    他也揣摩不了這位天潢貴胄:一路接見官員,見面執手寒暄拍肩說笑,溫存大方得似乎沒有架子,退下來沉默着一坐一兩個時辰一語不發;吃飯不講究好歹,不對胃口就放箸,卻從不叫廚子訓斥重做,穿衣不穿新衣,但衣服稍有污漬絕不再穿——這脾性說怪不怪,尋常這樣的卻也真的不多。

    他早已在偷偷審視這位阿哥,見他這樣看自己,忙微笑着低了頭,悄地裡用舌頭頂一下上腭,硬了頭皮頂他目光。

     “你叫任季發?”颙琰終于開口了,語氣仍舊那麼不愠不火,“刑部的?” 任季發如釋重負,暗地透了一口氣,畢恭畢敬回道:“小人任季發,原是黃天霸門下弟子,跟劉墉和福康安大人出差有功叙保,福大人薦小人到刑部緝捕司挂了個堂官銜兒,其實是個捕快頭兒。

    十五爺不必叫我官名兒,就叫‘人精子’就得!” “人精子!”颙琰失聲一笑,“想來你必是伶俐過人武藝超群的了。

    ”任季發變臉兒笑道:“這就是爺擡愛我了。

    我是黃天霸的徒孫子,三十個師叔師伯都是跟大人出去辦差,死的死傷的傷,囫囵的也都有事。

    瘸子裡頭拔将軍,就輪到我跟了爺。

    伶俐不敢說,武藝也稀松。

    走道兒多些,黑白兩道熟些……嘿嘿!”正說着話,王爾烈一撩棉簾子進了艙,人精子便住了口,一臉鄭重退回側邊。

     這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略顯纖弱。

    穿一件熟羅醬色長袍,腰裡束着一條绛紅腰帶,白淨四方臉下颏微微翹起,透着一股倔強神氣,文靜的臉龐上一雙三角眼,瞳仁黑得深不見底,上邊兩道眉卻甚淡,從中間剔起眉梢下垂,像俯沖升起時的鷹翼——相書謂之“鷹翅羽”,貴器騰達,那是百試不爽的證據。

    颙琰見他進來,遙指窗外問道:“王師傅,這裡看去,外邊也很冷的,堤外那些水塘都沒有結冰,這是什麼緣故——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地都荒着,白乎乎的,怎麼不種起莊稼來?”說着,指了指對面舷邊椅子道:“請坐。

    ” “回十五爺。

    ”王爾烈坐了,搓着凍得有點發僵的手,微笑道,“那是鹽堿地,不長莊稼的,這裡的水都化着鹽堿,所以雖然冷,也結不起冰。

    正為鹹水注進了運河,運河裡的冰也就稀薄了。

    船再向南行,地氣偏暖,反而有冰,也為有這緣故。

    我們家鄉遼陽一帶也有不少這樣的地,不然還真叫爺給問住了。

    ” 颙琰聽了颔首,許久才道:“那麼這裡的人飲食都是鹹的了,難道沒有治理的法子?”“我不知道這鄉裡是怎樣的,我們那裡大村大鎮打深井,還是能出甜水。

    ”王爾烈說道。

    見颙琰用詢問的目光看自己,又笑道:“所謂‘甜水’就是淡水——大抵一場洪水漫地過去,地中堿花融化着沖去可以種點苜蓿之類的飼草,子孫槐刺槐也是能長起來的,可以作燒柴。

    泡桐也能栽,能有木材桐油之利……”颙琰聽着不住點頭,忽然轉臉問站在艙門口的随行太監蔔忠:“我們現在在什麼地面?” “回爺的話。

    ”蔔忠冷不防吓了一跳,忙賠笑道,“咱們在直隸地面兒。

    ” 颙琰一笑,道:“直隸地面還用你說?是哪個縣治?”這一問,蔔忠便一臉呆相,尴尬笑着答不上來。

    人精子在旁笑着代答:“前頭五十裡水路到滄縣,咱們沒離青縣地面兒呢!爺們說鹽堿地,這地方兒還算好的。

    從滄縣向東南大浪澱一帶百裡沒人煙,白茫茫望不到頭的大堿灘,跟下過大雪化不掉似的!”颙琰沉着臉聽了,說道:“師傅,我們下船——座艦和護衛船停下!”又命蔔忠:“你帶船隻管走。

    從滄州到德州沿途官員一概免見。

    我們在德州會齊再作商議——傳谕劉墉、和珅、錢沣他們知道。

    ”說畢便忙着更衣。

     他這麼說動就動,連王爾烈也始料不及。

    照王爾烈的想法,大艦這麼逆水慢行,今晚無論如何到不了滄縣,随便夜泊在哪個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