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零落客夜濟零落婦 風塵女蒙救委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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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酒,一來沾光兒瞻仰瞻仰姗姗姑娘芳容才藝,二來這也真是我們文林一段佳話——木先生,話說我朝乾隆三十九年,江右孝廉方令誠應試入京,病卧大佛寺中,北京香豔國中有一女子來寺進香,邂逅相遇解囊贈金延醫為方孝廉解圍祛厄,由此夤緣由事入情,因情生愛,二人遂私訂白頭之約……”衆人見他突然轉了語調,一口茶館說書切口,一愣之下,都鼓掌喝彩:“好——!”敬朝閣一本正經,右手虛拟堂木“啪”地一拍桌子,又道:“隻可歎紅顔薄命身在青樓,方令誠江右望族文獻世家,名門子弟格于禮教之防,豈容他與煙花女子結緣生情?于是大兄連連修書嚴詞切責方公子當以功名為念,切勿尋花問柳,甯負蘇三一片癡情,莫為王三公子落魄京師。

    方公子内窘纏頭之金,外迫長兄嚴命,姗姗女左畏鸨母無厭之求,右懼方家門第森嚴,兩人竟是情同一心命各一方。

    一個在高樓以淚洗面,一個在羁旅臨風踟蹰,一個玉容憔悴,一個百結愁腸,一個是傾國傾城貌落湯,一個是多愁多病身招風。

    哎呀呀……如此下去,豈不是要‘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地鬧起來麼?再說——” 他還要往下說,姗姗已經捧了酒來,嗔着一笑打了他手背一下,說道:“從前個兒我也常去二十四爺府唱堂會的,在那兒見敬爺,怎麼瞧都是個恺悌君子,怎麼還有這像生兒?也不怕人笑話!”丁伯熙和衆人笑着,将一疊子紙遞給李侍堯,說道:“下頭就不用他張牙舞爪地表白了吧!——這是曹先生代‘方公子’緻兄弟,請看,真的是才氣橫溢!”李侍堯接過看時,淋漓累累竟是數千言一封長信,原是有點不耐,但隻看了幾行,便被引得欲罷不能,由着衆人閑話說笑,看那信寫道: 信來,得奉嚴教,感激恧不可勝言。

    自先人沒後,得吾兄提攜,以有今日。

    弟雖不才,沾雨露之潤,獲庭誨之益亦既有年。

    雖有童心,粗知名教,若夫逐野水之鴛鴦,忘堂上之鴻雁,賦閑花之曲,背霜後之筠,即死不為也。

    但一時迷昧,忽忽如夢,今事定情牽,有不能頓遣者,謹以陳告懇布。

     緣斯人三年離嘉興酒樓,即居虎坊橋巷,不意入室之柳葉,遂成結子之桃花。

    兄與弟皆艱子息,沒得一兒,蒸嘗有托,如莫愁之産阿侯,胡婢之生遙集。

    近有以紅粉妖姬育青雲上客者,兄所熟知,天下事不可局量,淤泥出蓮花,糞土産芝菌,此不能頓遣者一也。

     這是說姗姗已經懷胎,不能随意棄遺,這頭一條理由便下得十足。

    李侍堯瞟一眼姗姗,果見她下腹微微隆起,不禁莞爾一笑。

    再往下看,一條說姗姗已經因為自己開罪了鸨母,現今走投無路,設如驅走,其實是逼她自盡;一條說姗姗從良恪盡婦道,夜勤刀尺相伴膏火,“弟每遇枯坐,文思不屬,微聞香澤,倚馬萬言,出鬼入神,驚天動地。

    兩儀發耀于行中,列星迸落于紙上。

    江左煙月繁華,六朝金粉舊地。

    謝家調馬之蹊,尚餘芳草;王氏鼓楫之流,仍有文波。

    一旦懷蛟變化,立緻青雲,豈留連煙月,即屬塵下士乎?”這麼一路層層說理,懇懇述情悠悠叙懷,姗姗之良賢,情事之無奈,己身之抱負,将古比今,揆情設議,娓娓汩汩,滔滔不絕,洋灑揮霍之間豪氣畢現。

    飛流湍漱之餘,又見小橋溪幽,李侍堯直看得情思并茂氣蕩腸回,見那收煞之處,密密麻麻重加圈點,顯是前頭衆人傳閱時所加。

     自古英雄,不能不豪情于帷幕。

    蘇武于齧雪吞氈之時,而猶有胡婦之娶,而金兵破竹南下,能于黃天蕩上,幾制兀術于死命者,乃娶妓女梁氏之韓靳王也。

    及張德遠輩,彼恂恂謹饬,王安石輩,終生無聲色。

    何益于國家生民,社稷興衰之數。

     惟兄赦弟之罪愆,發其不能頓遣之情,解三面之網,令弟得遂私願。

    發二酉之藏,競三餘之秘,見子雪之腸,反思王之胃。

    不弋取大物為一家興寵者,願兄擯絕之,以為蕩子之戒。

    皇天後土實聞斯語……人去匆匆,言辭無叙,幸惟原宥! 李侍堯看得情不自禁,忘神間一拍大腿說道:“好!”卻見後邊還附有其兄家書,寫得亦頗有風趣,卻是一封短簡: 書悉,初意吾弟正當龍門之躍,青燈黃卷,鐵硯磨穿尚不遑移情之時,乃遊悠青樓,金燈銷磨,妄作登徒子之思,是以緻書薄讓。

    今見字甚訝,與弟别未數時,筆下便已如此,弟不墜讀書上進之志,新婦有相夫宜男之德,兄亦何求全責備于愛弟?即當下帷苦讀功課,試畢第與不第,速歸故裡,汝嫂亦思得見弟婦雅容也。

     他笑着将書信還遞給丁伯熙,說道:“方兄,看了令兄的信,我才一塊石頭落地,原來我還真替你捏一把汗呢!”方令誠正和身邊的吳省欽說笑,見李侍堯和自己說話,忙轉身問道:“怎麼呢?”李侍堯道:“曹生在裡頭替你立了軍令狀,名落孫山斷魂歸鄉,新婦要掃地出門的喲!” “木先生也忒膠柱鼓瑟的了。

    ”曹錫寶一手執杯小口啜着笑道,“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那時候侄兒也給他生下了,還能真的下了那個狠心留子逐母?”方令誠道:“無礙的,我哥哥是個善性人,不過盼我替他争口氣就是,他也是屢科不第的秋風老秀才了。

    ”吳省欽道:“有這封皇皇巨書發科就是吉兆,方兄這回必定飛黃騰達的。

    ” 方令誠似乎有點洩氣,自嘲地一笑說道:“這種事哪有一定之規呢?走一步說一步罷咧,先太祖方靈臯天下騷壇執牛耳二十餘年,康熙朝做到上書房白衣宰相,也終究沒能越龍門一步。

    我長兄十二掇芹十三次入考,老之将至不能入鹿筵一席,考得悲心喪志,考得灰頭土臉,考得聞考變色!像窦蘭卿、王文韶、尤明堂那樣一路春風連進三甲的,畢竟都是異數。

    我輩哪能指望這個僥幸呢?” 李侍堯起初還聽得專注,至此忽然心中一動:乾隆已點了自己主考,今兒和這群應考諸生泡堆兒算怎麼回事?思量瓜田李下之嫌竟是一陣慌亂,勉強一笑,說道:“也不是盡人都這樣兒的。

    我見過多少人,都是下第之後發幾天牢騷,罵罵考官瞎眼,然後撕文章燒墨卷,立誓再作馮婦。

    過不幾時,氣平技癢依然一個故我,尋朋友會同年比文章買講章再搏龍門。

    幾到榜上有名,牢騷也沒了,瞎眼的也成了慧眼,哪裡還想得起當日落魄時的光景兒呢?啊唷——忘了一件要緊事,我得趕緊回去了!失陪——回見了!”說着,忙忙起身,向衆人略一點頭緻意。

    丁伯熙、敬朝閣眨着眼,巴巴地看着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