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驕大帥驕入崇文關 悍家奴悍拒返談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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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話,其實他自己卻是進士底子錦心繡口,也極喜愛雪的,也想出院裡張開兩臂嬉鬧。

    但如今眼見拜相,要講究城府闳深氣度雍容,略一怔,返轉身來回裡間半躺在炕上,掏出懷表看才剛剛兒到戌初時牌,一手曲肱而枕,一手把着紀昀新贈他的《閱微草堂筆記》遊目浏覽……恍惚迷離間,忽然西院前店一陣人聲嘈雜,有笑聲有罵聲,似乎還夾着蔡老闆的解說聲,李侍堯放下書坐起身來。

    吳世雄見驚動了他,忙道:“敢怕是那群舉子遊西山回來了。

    爺隻管安卧,我去叫他們安靜些兒!”李侍堯笑道:“你去也無非狐假虎威吓唬秀才。

    左右我也睡不安,出前店走走——你們隻管看牢我們的車就是。

    ”說着便披大氅,因外頭天冷氣寒,又換一雙烏拉草統履蹬上,漫步踅到西院前店來。

     回來的舉人有二十幾個,有的錦袍皮坎肩,有的尋常市布袍褂,有的寒酸得袍褂補丁連綴,一個個凍得青頭蘿蔔似的,吸溜鼻涕的,統手抱肩跺腳的什麼怪相都有,七嘴八舌鬧着要熱湯暖和身子,要“趕緊上飯”,還有要“燙熱熱的酒來”,有幾個舉人指着老闆鼻子唾沫四濺問:“憑什麼搬我的東西換我的房?哪有你這樣開店的?!”那老闆掬得一臉都是笑花,雙手抱揖團團周拜一句話一彎腰:“列位老爺!别說你們都是天上文曲星,今科春闱一個個都要連登黃甲,天安門樓子底下禦街誇官,就是尋常挑腳伕來住店,也都是小的衣食父母,怎麼敢怠慢呢……”他解說着,李侍堯聽“都是文曲星”不禁一笑,就牆角一個桌邊坐下。

    一個夥計忙就捧上茶來,李侍堯啜了一口,聽老闆說道:“東院幾位爺換房子也要千萬體恤。

    官家臨時征用,小的哪敢違拗呢?天地良心,姓蔡的要是希圖銀子故意兒委屈各位,叫我子孫男盜女娼!千差萬錯陰差陽錯總之列位爺大人大量一笑了之的罷!這麼着,各位回房歇着,熱水正在燒,飯也立馬就成,今晚飯錢店錢一概不收,算小的孝敬各位老爺的一點心意——我還希圖着各位春風得意,高發了再來小店賞小的銀子呢!” 那群舉人原本不依不饒,聽見不收錢,已是神氣轉了和緩,有的笑有的罵徉徉徜徜散去回了後店。

    隻留下四五個舉人,看樣子是原在東院住着的,等着夥計領到新住處。

    老闆仍舊一說話一打躬:“曹爺吳爺惠爺馬爺方爺,嘻……你們換住西院東廂房。

    且請先回房,小的稍待備酒給爺們消寒。

    嘿嘿……”李侍堯打量這幾個人時,年紀仿佛約可都在二十四五歲上下,一色都是黑市布馬褂,袍子或灰或藍或米黃或靛青各不一樣,一個個俱都器宇軒昂舉止安詳穩重,卻都不理會坐在角落裡的李侍堯,自顧揖讓說話。

     “今晚本說曹弟做東請客,這店主硬擋橫兒要代做東,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曹弟,今個詩會你占鳌頭,年紀你又最小,又是浙江望族子弟,得這個彩頭,高第是必定了的!”站在門口的高個子舉人操一口江浙話,笑着對中間一個瘦矮瓜子臉年輕人說笑着,又道:“我們要照侬牌頭的啦!”那姓曹的年輕人未及答話,身邊靠西窗一個胖子說道:“阿拉今個西山一遊,白相得快活,吳兄的詩,兄弟鄉居時就拜讀過,今天屈就第二,小弟至今不服,嗯——岚氣綽約繞重峰,晚楓回波映绛雲——西山秋氣一筆攬盡!”他話沒說完,北邊飯桌旁立着的一個國字臉笑道:“兄弟還是覺得曹錫寶的詩好——丹心不耐西風冷,绛雲出岫繞巒回。

    霾籠蒼碧掩古道,怅望關河傷心翠——這份沉郁隽永耐人尋味,耐人咀嚼!”“馬祥祖評得不公,吳省欽評得不公,惠同濟評得也不公!”站在胖子旁邊一個圓團臉舉人尖着嗓門道:“曹錫寶的詩頹唐、吳省欽的詩小氣,你們的詩我都不敢恭維。

    ”“那該是你方令誠的最好了。

    ”惠同濟笑道:“嗯——今日遊西山,天氣大老寒。

    我要穿薄點,感冒準吐痰——多好的詩呐!” 一句話逗得衆人哄堂大笑,坐在旁邊的李侍堯也不禁暗地吞聲一嗆。

    卻見方令誠大大咧咧笑着道:“回房多氣悶呐!我們就這裡說話得趣兒——老闆,我們喝茶等飯——諸位兄弟怎麼連童子詩都忘了咧?‘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文章八股掙功名,一掴一掌血,一掴一掌血,那叫實惠!”說話間,夥計已經端了茶來,老闆一邊布茶一邊笑說:“小的要說列位爺又笑小的吹牛了。

    當年高藩台——高鳳梧老大人住我店,他是幾科都沒有發迹的。

    這次遇了賈士芳賈神仙,他問功名,賈神仙說‘明兒東廁裡去看’。

    有個促狹鬼夜裡到東廁,用筆在牆上寫了個‘不中’。

    高爺第二日起早去看,誰知他暗中亂畫,筆劃不連,寫的竟是‘一個中’!可見功名有天意、有夙因、有祖德,并不全在文章上頭論高低的。

    話又說回來,列位爺一個個天庭飽滿地颏方圓山根正土星亮,五個人準占滿五魁!小人敢打保票的!”一番話說得衆人都點頭微笑,老闆又過來給李侍堯續茶,卻聽吳省欽道:“蔡家的這話我信。

    功名的事誰說得定呢?還要看主考的脾胃,房師的緣分。

    今年主考不是紀大軍機就是阿桂爺,聽說皇上調了廣東李制台進京也不定就主持三十九年春闱。

    今年的題,難揣摩!” 李侍堯一直閑坐微笑着聽,原本要起身回房去的,聽說到自己,又穩了穩身子。

    老闆卻怕這起子人口無忌諱說出不中聽話,一邊續茶一邊賠笑小聲道:“爺在這枯坐多沒意思呀!小的到芳紅閣叫幾個學戲的孩子,東院上房也寬綽,唱段子給爺聽。

    成不成?”李侍堯情知他的心思,隻一笑,指指茶壺道:“這個放這裡我自斟自飲。

    你隻管去招呼他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