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瞳女孩小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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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站在由50加侖汽油桶切半制成的爐竈旁,拿鍋鏟炒菜。

    他加鹽巴按山上的章法,挺兇的。

    這是幹活的人流汗多,羅漢腳又錢少,多下點粗鹽,害得每道菜像活生生的蟹螯,吃了都夾舌,得嗑上三碗飯才能消苦。

    趙坤被炒菜的鹹油煙氣嗆到,喝碗水,回頭看,鏟子被古阿霞奪去幹活,碗就懸在嘴邊愣住了。

     “到餐廳去等。

    ”她說。

     “我幫忙端菜。

    ”趙坤說。

     “你以為這是總鋪師辦桌嗎?有上百道菜要你湊手腳。

    ” 古阿霞說罷,把菜盛在琺琅瓷盤,一邊端菜,一邊把他們趕到飯桌。

    羅漢腳抄起了筷子,喉嚨稀裡蘇噜響,扒飯夾菜,額頭冒汗,最後幾個還為了搶盤子裡的蒜末,筷子都拌死在一塊了。

     不久,古阿霞又上豬肉炒蔥苗。

    羅漢腳都猜這菜更鹹,一吃,鹹淡适中,入口都是喜悅,都說好久沒吃到不夾舌的菜了。

    有人驚醒地說:“我們今天沒買這道菜,啥人出錢?” “這我請的,錢我出的。

    ”古阿霞說,“我是感謝趙坤,他上次牽來一條會裝死的豬,幫助了我。

    ” “我也有睡死的功夫。

    ”有人說。

     “你有臭死人的功夫啦!比較像豬,下次牽你去。

    ”有人呼應,惹得大家笑起來。

     趙坤笑着,不過笑得腼腆,有些心事的那種。

    這種荒山野嶺的世界,沒人跟他們計較就好,還有人幫小忙,心頭自然洋溢溫暖。

    古阿霞這時候也避開不談趙坤進學校的事,說服二十郎當的苦力人回學校的幾率很低,呷緊弄破碗⑦,陪着他們笑就行了。

     “一起來吃吧!站久就沒有了。

    ”趙坤說罷回頭,菜肴告罄了,琺琅瓷盤的湯汁反射着電壓不穩的燈光。

     古阿霞顧着笑,一種純真自然且把謝意挪到了眼裡發亮的那種,滿臉是細細軟軟的微光。

    她搖頭說,她吃飽了,夜會很長,吩咐大家多吃點,明天有空再幫大家多炒樣菜。

    然後,同桌的羅漢腳鬧着說,山上很無聊,你會有空到想找個男人結婚的。

    這群男人接下來會越說越荒唐,古阿霞知趣離開,她不喜歡陷在無聊語調的泥淖。

     趙坤追了出來,在工寮間的通道攔下了古阿霞。

    他想說些什麼,心思磅礴洶湧,喉嚨卻單薄地說:“謝謝,謝謝你煮的菜。

    ” “别介意,這沒什麼。

    ” “來山上,很冷清,要什麼幫忙,盡管說。

    ” 兩個人愣在那,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氣氛不冷也不熱。

    忽然間,始終發出巨大咆哮運轉聲的3000瓦的柴油發電機停了,斷電了,走廊的小燈泡熄了,伴随人們的歎息與怒罵,工寮陷入漆黑,旋即有幾處迸出了燭火與煤油燈。

    極度黑暗與喧鬧聲中,古阿霞聽到趙坤打破沉默地說話,不過非常小聲,稀釋在喧鬧與風聲中,讓她聽得辛苦,連忙問:“哎呀!再大聲點。

    ” 一陣沉默後,趙坤大聲說:“雲海,夜晚的雲海很美。

    ”便拉古阿霞去看雲海。

    古阿霞急縮手,溜出了他的掌心,心頭蓦然一陣騷動,她想他不應該這樣莽撞的,不過有可能是她多心了,也許趙坤是單純想找人分享風景,因此沒有拒絕他的好意,跟着去看雲海。

     世界沒有想象中黑暗,斷電後,古阿霞的眼睛适應黑暗了,清淡的月光溫潤着大地,射入了工寮間的空地。

    她沿菜園的小徑走,一片蔬菜反射綠光,她行走的褲管被寬肥的菜葉撩撥,窸窸窣窣,便沾了露濕。

    小徑盡頭,是個垃圾場,宛如被封存在熱帶淺海的珊瑚礁生物,齒緣切開的各式罐頭像是扇貝,養樂多碎玻璃發光,彩色塑膠罐在枯枝間閃着虹光。

    繞過了垃圾場,是個下坡,他們站在一方伐過的鐵杉樹墩,望向東方,月亮從海岸山脈升起,半輪清輝,夜色雲海如此美麗,一些奇特的、單音的動物鳴叫從山谷方向傳來,似乎是禮贊。

     這夜的雲海真美,或說每夜的雲海都是美的。

     他沒有騙她。

    古阿霞心想。

     古阿霞讨厭洗大澡堂,得跟女人們和在一起。

     澡堂是木造池,池底下有個大鐵鍋爐,中間以木條隔着。

    鍋爐熱水在傍晚就暖好了,小孩先沖進去洗,他們叫“洗菜頭”,白蘿蔔下熱水洗成紅蘿蔔。

    第二批去洗的是剛下工的伐木工,一組組跳下去,水嘩啦地溢出來。

    男人以日文稱洗澡為“風呂”。

    不過小孩稱“洗火雞”,他們觀察到男人因為高山冷縮的陰囊在泡澡後,像火雞頸部的紅色肉瓣垂下來。

    最後去洗的是女人,小孩都睡了,懶得管她們洗澡叫什麼了。

     即使泡澡前得先打肥皂洗幹淨身體,即使木池的水會流動,古阿霞還是認為,男人們用過的水是髒的,他們可能在裡面尿尿、放屁或吐口水。

    在菊港山莊如此,在山上工寮也是,她非常懷念在花蓮市一個人洗澡的時光,水不夠熱,空間不大,卻足夠自在了。

     古阿霞排斥的還有女人們裸身相見。

    各年紀的女體泡熱水,高矮胖瘦不一,身子熱了,自然吐舌頭做起長舌婦講八卦。

    古阿霞記得在菊港山莊跟王佩芬洗大澡堂時,聊着聊着,王佩芬大聲說:“阿霞霞,你的是‘窞肚奶頭’。

    ”一群女人劃水過來看古阿霞的凹陷乳頭,她們用過來人的姿态說,等你結婚生了小孩,嬰兒會幫你吸凸的,或奶脹會把乳頭撐出來。

    古阿霞聽了臉紅,趕緊搬出少女的說詞,說“我以後不結婚的啦”,結果被回罵“練痟話”。

     在工寮,輪到女人的洗澡時間,古阿霞搶剛開始沒人的時候洗。

    她先打桶熱水泡腳,這是帕吉魯教的,不會脫衣服就冷得冒疙瘩打戰,然後脫衣沖澡,跳入水池泡。

    她感受到水質特别,有海帶清香。

    随後,三個女人進來洗澡,其中一位叫“媽祖”。

    她們把衣服、衛生褲、内褲一次到位地脫掉,滑入水,有種“隻剩女人就不用先沖澡”的方式入水。

     “媽祖桑,你不是說過要分配什麼工作給我?”古阿霞說。

     “媽祖桑?我又不是慈悲為懷的。

    我叫莫茲(まつ,matsu),日本話是松樹的意思。

    ” “歹勢,聽錯了。

    ” 莫茲桑說,無論台灣二葉松或五葉松,都有擴張地盤的本事,它們生長在幹燥的向陽坡,樹幹富含油脂,松果更能夠在大火中保存種子。

    松樹像插在地上的火柴棒,不時向烈日或閃電說“借個火吧”,常常引起森林大火後将種子散布生長。

    古阿霞聽了之後,默默點頭,心想有個芥蒂,眼前的婦人肯定難相處,脾氣不好,常怒火自燃。

     “不過呀!你不用操煩我的脾氣不好,那棵雷公性的松樹,是我阿母,大家沒膽在前頭這樣喊她,就這樣喊我。

    ” “原來是這樣呀!”古阿霞點頭。

     在爽朗笑聲之後,莫茲桑向她說明,工寮起居的注意事項,用膳時間與餐費采月結,并交代她的工作是每天早上洗刷大澡堂。

    古阿霞點頭,起先聽得了,但是後頭都聽糊了,隻覺水很熱,身體熱通通,血液被擠到頭頂似的悶悶沸沸。

    她想出水,卻不想把身子晾在三個陌生女人眼前,生怕被看到凹陷奶頭,便把自己裹在燥熱的水裡了。

     古阿霞昏沉的時候,看見令人難忘的畫面,或許隻有山上的女人才會這樣幹活。

    她們站起來,把門口那堆小山高的伐木工換洗的髒衣服拿來洗,丢進一個直徑1.5公尺、深半公尺的圓形木盆,撒進天香雪泡牌洗衣粉,洗起衣服。

    那是古阿霞見過最古怪、最有效率的洗衣,勝過菊港山莊的混凝土攪拌筒。

    三個女人的手搭在彼此的肩膀上,一隻腳踩在地面,一隻腳用力踩進洗衣桶,伴随着歌唱轉圈子。

    她們的下垂的胸部與充滿脂肪的臀部,随着節奏顫動,每寸體膚充滿了美感。

     這種結合邦查或魯凱族的洗衣歌與舞韻,深深吸引古阿霞,她把雙手搭在澡池木緣,觀看表演。

    高山的冷風狂妄喧鬧,從木闆縫隙吹入,掀起一層又一層的霧氣,因停電而挂上的煤油燈,把流霧都染成飄紗。

    然後,三位婦女把踩踏好的衣褲扭幹,丢進洗澡池,熱水能滌淨頑強的髒污。

     男人的衣褲像是奇特的熱帶魚浮沉,暗沉色系為主,古阿霞甚至看到五六件的褲管伸出一對大蟹螯,靠近她攻擊。

    但是她力不從心了,頭殼暈沉,人也沉浸水裡,昏倒了。

     古阿霞來到伐木工寮就鬧笑話了,泡澡暈倒。

     三位婦女對急救過程熟常了,把古阿霞拖出來,橫在地闆上,輕拍她的臉直到人醒來。

    洗澡水之所以變熱,是最後一批人洗澡了,負責添柴的燒水婦女也要洗,會多塞幾根柴火。

    古阿霞把自己埋入熱水中,奔騰的血液集中在燥熱體表,腦袋缺氧昏倒了。

     莫茲桑用木勺端來鹽水,倒給古阿霞喝。

    鹽巴是放在浴室供男人搓洗黏在身上的厚角質層,或寒冬時婦女加入水中洗衣,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