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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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的妻子,正是他的一個優秀的品質。

    在一八〇六年法國人入侵的那些可怕的日子裡,她忠實地勇敢地和他站在一起,他一定感到,他們兩人一起經曆了這一段生活,在上帝和人們眼裡就是一對終身伴侶。

    ” “據說她的行為引起了不少閑話,是不是真的?” “是的,她是個普通人,”雅德蕾說。

    “關于死者,要麼什麼也不說,要麼隻說好話[12],她很平凡,但是既貪吃,又饒舌,兩頰紅得吓人,跳舞成了癖,愛好杯中之物過了分,——老是與戲子和年輕人混在一起,雖然她自己已不再是妙齡女郎,還經常參加化裝舞會、演出招待會、乘雪橇以及大學生舞會,因此發生了這樣的情況:耶拿大學的那些小夥子認為,同樞密顧問夫人不論開什麼樣粗陋的玩笑都沒有關系。

    ” “難道歌德容忍這樣的行為嗎?” “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許對這一切付之一笑。

    甚至可以說,他對這種自由放任的舉動在某種程度上予以認可,——我個人認為:他所以采取這樣的态度,因為這給了他一種權利,可以讓他在感情世界裡自由馳騁。

    一位天才的詩人,似乎不能光從婚姻生活中汲取文學的靈感。

    ” “您的觀點十分開朗,具有堅強的精神力量,我親愛的孩子。

    ” “我是個魏瑪婦女,”雅德蕾說,“愛神在這裡有着崇高的地位,在某種範圍内擁有廣大的特權,我們不得不說,魏瑪社會對樞密顧問夫人庸俗的生活方式提出非議,審美方面的因素超過了道德的因素。

    必須承認,她對她那高貴的丈夫來說,确實是個出色的妻子,這才是公正的說法。

    她十分關心他的健康,理解他的創作的條件,盡管她對此一竅不通——一個字也不懂,知識領域是她對之望洋興歎的海外仙境——,然而她對這個境地卻十二分崇敬。

    即使在他結婚以後,他始終沒有抛棄掉單身漢時期的習慣,經常獨自在耶拿、卡爾斯巴德或者特普萊茨[13]住上好幾個月。

    她是去年六月痙攣發作時去世的——死在一位不相識的女護士的臂彎裡,因為他那天自己也正卧病在床,事實上,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健康狀況不佳。

    她卻是一個活生生的形象——雖然是個并不美觀令人厭惡的形象——當她去世時,大家都說他撲倒在她的床上,嚷道:‘你不能,你不能離開我!’” 夏綠蒂沉默了,至于那位來客,她的文化修養不能容忍說話有中斷,她迅速地繼續說下去。

     “無論如何,”她說,“媽媽是夠聰明的啦,在整個魏瑪社會裡,隻有媽媽,采用最得體的方式,接待了那位夫人,幫助她擺脫最尴尬的窘境。

    這樣一來,媽媽的愈來愈興旺的沙龍得到這位偉人密切的關懷,當然啰,他成了沙龍裡最有吸引力的人物。

    媽媽要我稱呼符爾皮烏斯為‘伯母’,不過我從來沒有對歌德稱‘伯伯’。

    這是不行的。

    也許他還喜歡我,經常同我開開玩笑。

    他允許我吹熄他的燈籠,他是亮着這隻燈籠來到我們家的,他還讓我把我的玩具拿給他看,還同我最喜愛的玩偶跳起蘇格蘭舞。

    盡管這樣,然而要稱呼他伯伯,那怎麼行?他這個人物太受人尊敬了,不光是我,我親眼看到大人們對他也是這樣。

    他每次來我家,開頭總不多講話,有點兒局促不安的模樣,他會靜靜地坐在桌子旁,自個兒畫着什麼東西,然而他在沙龍裡能左右一切,道理很簡單,因為大家的一舉一動都跟着他轉,他像一個暴君似的支配着所有的人,倒并不因為他真的是一個暴君,多半是由于其他人自動向他卑躬屈膝,迫使他擔任了暴君這個角色,于是他就這樣統治他們,敲着自己的桌子,命令這個,命令那個;他朗誦蘇格蘭的民歌,命令太太小姐們同他一起齊聲重複民歌的疊句,哼,如果有誰笑出聲來,那就夠她受了:他會眼睛裡出火,說道,‘我再也不讀了,’這時候媽媽就得費盡心機,使局面恢複正常,保證将來大家都循規蹈矩。

    或者,他會給某一位膽小的女士講可怕的鬼怪故事,直到把她吓得幾乎昏過去為止,好讓自己笑笑。

    他最最愛好的,就是把你逗弄一番。

    我至今還記得,有一天晚上,他跟維蘭德伯伯不停地擡杠,逗得那位老人差不多火冒三丈——不是跟他據理力争,而是故意找些碴子逗弄逗弄他;但是維蘭德卻一本正經,生氣極了,這時候,歌德的保镖邁爾和裡默爾就出來說些好話,勸解一番:‘親愛的維蘭德,你何必這麼認真。

    ’這種做法是不适宜的,連我那樣年幼的小姑娘也明顯地感覺到,其他人也同樣感覺到,唯獨歌德自己卻感覺不出來,真是奇怪。

    ” “是的,那是很奇怪的。

    ” “我始終感到,”雅德蕾繼續說,“這個社會,至少我們德國社會,迫使人向權威低頭下拜,這也就毀了它的最傑出、最受人喜愛的人物,使他們裝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架勢,令人感到難受,結果是雙方都不愉快。

    有一次,整整一個晚上,歌德向大家開玩笑,把大家折磨得精疲力竭,還不肯罷休;他借助手頭演戲用的道具,硬要大家猜一篇新的、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戲劇的内容,這個劇本連他自己也正在試寫之中。

    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未知的因素太多了。

    沒有人再想猜下去了,臉拉得愈來愈長了,哈欠也愈來愈多了,但是他照舊問個不停,直到所有的人都厭倦不堪,覺得是一場酷刑。

    人們會問自己:難道他沒有感覺到他是在強人所難嗎?沒有,他沒有感覺到,大家已經使他習以為常,他沒有這種感覺了,盡管這樣,我們簡直不能相信,他自己對這種殘酷的玩笑難道毫不厭煩嗎?專制暴虐确實是一種令人厭煩的東西。

    ” “這一點,您可能說對了,我的孩子。

    ” “照我看來,”雅德蕾繼續說,“他并不生來就是個暴君,倒是衆人的朋友。

    我所以得出這個結論,是看到他最喜歡引人發笑——而且精通此中訣竅。

    這種個性的人當然不是個暴君。

    不論在他朗誦時,或者講述随口編成的故事時,或者描繪可笑的人物和事情時,處處表現出他這個特點。

    大家都發現,他的朗誦并不始終是愉快的。

    不錯,他的聲音是那麼動聽,那麼美妙深沉,臉上是那麼神采奕奕。

    可是,當他讀到嚴肅的場面時,卻太容易進入角色,情緒激動,激昂慷慨,聲音好似響雷,叫人聽來不太愉快。

    另一方面,當他描述喜劇的場面時,他說得那麼生動,那麼自然,觀察力是那麼深刻,表演又是那麼逼真,把每一個人都迷住了。

    的确,每逢他講述可笑的故事,或者他自己沉浸在那荒唐無稽的幻境中時,情況就是這樣,在這種時候,我們全都樂不可支,笑出了眼淚。

    值得注意的是,在他的作品裡,多半出現十分端莊、十分優美的場面,它們有時候可能會使你微笑,至于會使你捧腹大笑,我可沒有聽說過。

    然而他本人,卻最喜歡看到人們被他逗引得哄堂大笑,個個直不起腰來。

    我曾經看到維蘭德伯伯用餐巾蒙住了頭,說他再也受不了啦,要求饒了他,其他坐在桌子旁的人也全都笑得喘不過氣來。

    他自己在這種場合卻始終保持一副正經面孔;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望着他那些笑得不亦樂乎的聽衆,目光閃爍,流露着愉快好奇的神氣。

    我經常尋思,像這樣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一生有過那麼多的經曆,承擔了那麼多的責任,完成了那麼多的業績,竟這樣喜歡逗引人們格格格笑個不住,這究竟是什麼道理?” “看來是這麼回事,”夏綠蒂說,“在這一切偉大的成就之中他仍舊保持着他年輕的心,在嚴肅的生活過程中仍舊保持着愛笑的本性——我對此不會感到驚異,我隻會對它珍惜。

    我們年輕的時候,我們兩人或我們三人常在一起哈哈大笑,我們笑得很多,常從心底裡笑出聲來。

    有時候,當他要使我和他一起陷入痛苦的境地,或者他自己郁郁寡歡時,在這關鍵時刻,他會鼓起勇氣,扭轉乾坤,用他的笑話把我們都逗得大笑起來,正像他在你媽媽的茶會上的情況一樣。

    ” “哎呀,講下去吧,參議夫人!”年輕姑娘請求道。

    “請您把你們年輕時代這些不朽的日子裡的情況講下去,把你們兩人和三人的情況講下去。

    這對我會是怎樣一種感受呀!瞧我這個傻東西,明明知道我是來探望誰,是誰把我迫不及待地吸引到這兒來的。

    然而我坐在這張沙發椅上,幾乎忘了我身邊坐着的是什麼人,直到您的話語才使我驚醒過來。

    哦,請您繼續講講那時候的事情吧,我懇求您!” “我的好姑娘,”夏綠蒂說,“我更願意聽聽你的話。

    你的談話實在太可愛了,我不能不再三責備自己,不該讓你等得那麼久,還必須再一次為你的耐心表示我感激的心情。

    ” “呀,至于說到我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