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拿馬旅館(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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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他一起走到萬喜餅屋去買胡蘿蔔口味的月餅。

     現在他來到這裡,獨自站在一群陌生人中間。

    一生的光陰退去,他又一次站到了巴拿馬旅館的門前,走上布滿裂縫的白色大理石台階——這台階讓這家旅館看上去更像是一家裝飾主義風格的小客棧。

    像亨利一樣,這座建築也好似夾在了兩個世界之間。

    亨利仍感到緊張和興奮,和他還是個小男孩時每次走過這裡一樣。

    他從市集上聽到了一些傳言,于是從南傑克遜街那邊的音像店溜達到了這裡。

    剛開始,他看到人越聚越多,還以為是發生了什麼事故。

    但他沒有聽到或看到任何迹象,沒有警笛的呼嘯聲,沒有警車頂燈的閃爍,隻有人群潮水般地湧向旅館,艱難地挪動着腳步,一步步往前擠。

     他走過去的時候,一個新聞節目組正好抵達這裡,他便跟着他們走了進去。

    羞于面對攝像機鏡頭的看客們紛紛退開,人群就分作兩半,讓出了一條路。

    亨利緊跟在節目組後面,小心地挪動着腳步,以免踩到别人或是被人踩到。

    人群在他身後很快合攏在一起。

    在台階頂端的大廳裡,旅館的新主人宣布:“我們在地下室裡找到了一些東西。

    ” 找到了什麼?是一具屍體,還是某種毒品工廠?不,如果旅館成了犯罪現場的話,警察早就在這片區域周圍拉上了警戒線。

     在歸屬新主人之前,這家旅館從1950年起就用木闆封起來了。

    那些年裡,唐人街成了來自香港、澳門的幫會團夥前往避難區的入口。

    白天,國王街南邊的這個街區有着引人入勝的面孔。

    遊人們在仰頭欣賞古色古香的卵箭紋建築時,往往忽略了人行道上的髒亂和破損。

    郊遊的孩子們穿着色彩缤紛的外套,戴着各色的帽子,手拉手走在路上,被櫥窗裡色澤鮮豔、嗞嗞冒油的烤鴨誘得垂涎三尺。

    但是,到了夜裡,便有毒販以及為了一小袋白粉出賣色相的枯瘦中年娼妓在這裡的大街小巷出沒。

    想到兒時心目中的聖殿曾變作售毒地帶,他感到陣陣哀痛。

    他握着埃塞爾的手,看着她緩慢、悠長地吐出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也曾這般哀痛過。

     被視若珍寶的東西似乎已經遠去,不再回來。

     正當他摘下帽子用破帽檐扇風時,人群開始從後往前擠。

    閃光燈不停地閃爍。

    他踮起腳尖,探過前面高個子新聞記者的肩頭向前望去。

     是旅館的新主人,一位苗條的、可能稍微比亨利年輕一點點的白人婦女。

    她走上前來,拿着……一把傘?她撐開了傘。

    當亨利看清那把傘時,他的心跳加快了。

    那是一把日本陽傘,竹子材質,傘面是鮮紅色和白色——上面繪着橙色的錦鯉。

    旅店主人迎着記者們的鏡頭,轉動起這纖弱易碎的工藝品,一片薄薄的塵霧升騰,随即在空中飄散。

    又有兩人擡上來一個扁皮箱,上面貼着外國港口的标簽:“東方海軍航線,自西雅圖、橫濱和東京始發。

    ”箱子側面有名字“Shimizu”[1],是手寫的大大的白色字母。

    箱子在好奇的人群面前打開了。

    裡面有衣服、相冊,還有一個舊電飯鍋。

     旅館的新主人解釋說,她在地下室裡發現了屬于三十七個日本家庭的物品。

    她猜測,這些日本人受到了迫害,并被帶到了其他地方。

    而他們的物品卻就此隐匿起來,不見天日——這簡直就是戰争年月留下的時光膠囊。

     亨利靜默地看着一小批闆條箱和皮箱被拖上樓梯。

    人群紛紛驚歎于箱子裡面那些曾受到珍視的東西:白色的聖餐裙,暗淡無光的銀質燭台,野餐籃——四十多年來積滿塵埃、無人觸碰。

    留存的是那從未曾到來的更快樂的時光。

     亨利越去想那些髒舊的小物件、那些被遺忘的珍寶,就越好奇在那裡能不能找到他自己那顆破碎的心。

    也許它就藏在屬于其他時代的那些無人認領的珍藏中,就鎖在一座廢棄旅館的地下室裡。

    遺失了,卻永遠不會被遺忘。

     [1]日語“清水”的發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