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肩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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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刃正搭在那把琵琶上。

     然後,“肩胛”忽退,猛地收刃,倒躍上屋瓦頂,看身影也似喘息未定。

     那來者一塊石頭似的兀立在院子裡。

     過了好久,屋頂上的“肩胛”才叫了一聲:“羅師兄……” 他的嗓音竟有些嘶啞。

     那個羅師兄默然良久,才“嘿”聲道:“嘿嘿,小骨頭,小骨頭。

    當年的那個小骨頭,如今竟然已成卓然一家。

    難怪江湖傳說,你已臻絕頂高手之境了。

    ” 聽他開了口,善本才終于從狼狽中緩過神來,也終于敢怒聲質問道:“羅黑黑,你想幹什麼!” ——來的竟是羅黑黑! 隻見那人猛地一拂弦,琵琶聲重濁而出,擊得善本撫胸倒退出兩三步。

     然後才見那壯偉男子突做金剛怒目: “幹什麼?殺了你,殺了你們!就幹你嘴裡的那個‘羅黑黑’與‘羅師兄’!我要殺光所有還知道有這名字的人!” 琵琶弦上的震顫好像也傳到了他的身上,他怒得幾欲渾身都顫了。

     如果有人見到過一座山的顫抖,一座神像的怒目,就會知道那将是怎樣一種恐懼。

     善本與賀昆侖的臉色就一齊變了。

     看他們的架勢,像都想擡腿就逃。

     屋頂上的“肩胛”忽揮袖一踏,腳底踏出了一聲裂響。

     他踩碎了一塊瓦,才道:“羅師兄……” 這一聲擊散了羅黑黑那凝郁的琵琶聲。

    這聲音中有疑問也有慰藉。

    恍如風雨故人來,縱相逢于對面難識之暗夜,彼此盡有滄桑,也自有滄桑過後、滄海歸來的一點……舊情。

     那舊情慢慢熄滅了羅黑黑身姿中的火氣。

     他忽然閉目,廢然一歎,整個人靜了下來。

     當他重新睜開眼,就望向善本與賀昆侖:“今日東西市鬥聲的就是你們吧?” 那兩人一點頭。

     隻聽羅黑黑悶聲笑道:“如我還在,豈容你們争王争霸!” 這一聲氣概極是睥睨。

     奇的是善本與賀昆侖這麼驕傲的兩個人居然都沒有反唇相譏。

     屋頂的“肩胛”卻猛地投來詢問的目光。

     羅黑黑終于坦然地面向了他的目光。

     “你是問我如今何在?為何不在?” “呵呵,我如今長了運氣。

    就為我琵琶當真天下第一,舉世無俦,又不慣塵世奔走,與那些俗人打交道,所以當今天子已召我入宮供奉去了。

    每天好酒好肉,再不與那些市井小民們糾纏,當真痛快啊痛快!” 他語氣甚豪,不知怎麼,卻奴聽來卻有絲怪怪之意。

     善本與賀昆侖都不說話,看樣子似是不敢說話。

     隻聽羅黑黑淡然道:“我如今内廷趨走,三千粉黛均可相見,耳鬓交接也未嘗不可,當真享盡豔福啊!” 他說着似是微笑起來。

     可那微笑隻是大風前天地忽然自畏的甯寂。

    隻一瞬,接着,他喉中忽生哽咽,忽生悲痛,急生暴烈! 卻奴因見他性子古怪,又是狂躁又是莊重,早伸手死死抓住了樹枝,生怕他狂性發作又弄那古怪已極的琵琶,把自己從樹上震下來。

     羅黑黑猛一頓腳,臉上的淚滂沱而下。

    他聲如沉鐘,竟是比那琵琶更低的低音。

     “為了這便于侍聖,内廷趨走……” 他雙手一劃,琵琶上五弦俱響,摧人心肺。

     ——“他們把我閹了。

    ” 屋頂上“肩胛”的聲音猛地激楚:“誰幹的?” 他這一聲鋒銳淩厲,刺入夜空,真如刃顫。

     ——他這一下全無自掩的激鳴,終于爆出他真正的功力之所在。

     卻奴隻覺得于一地悶雷封口,暴雨淹茲中忽見一翅之激翔,激動得心都顫了! 隻聽羅黑黑沉聲道:“誰幹的?難不成我羅黑黑最後還要倩人複仇?” 說着他笑了。

     “所以你别問,我也不會說,總是比我強的人罷了!” “你剛才說得不錯,這是個盛世的開端。

    在這樣的開端裡,有些人,就該早有自知地去掩面沉沒……” 他盡量要說得平和,可說到這兒,突然猛把琵琶向地上砸去,口中狂叫道:“說到底,終究是這東西誤我!” “如果我不是性耽于此,于技擊之術,縱練不成你那樣的一刃絕塵,也斷不至受此大辱……我砸了它……我砸了它!” 然後他已不是對人說話,口中隻狂叫起來:“我砸了你,我砸了你!” ——他把那畢生相随的琵琶一下一下向土裡砸去。

     旁邊人不敢攔他。

     卻奴自小以來,一向認為自己此生孤楚,隻怕傷心再沒有似他的。

    此時一見,才覺出:到底什麼叫做痛發如狂。

     可那羅黑黑隻是第一下砸得極重,接着接着,一下下竟越來越輕了,直至最後他自己抱起那琵琶,輕輕地撫了撫,愛惜地撫摸那琵琶的裂口。

    那姿勢,竟有一種和他身形全不相稱的溫柔。

     卻奴的眼中忽然淚下。

     而羅黑黑臉上的淚已如長江大河——他的手如一個情人似的向那弦上糾纏去:暗夜裡的愛恨交接,抵死纏綿,明知自誤,卻不肯偷安。

    那琵琶在他的撫摸下也喑啞地叫了出來,叫出了它的傷,也歎着他的痛,全不成調,卻悱恻如斯…… 那一夜,後來,這“烏孫閣”三大弟子竟各自抱起琵琶,弄了一整夜。

     羅黑黑的琵琶是暴風驟雨又猛兼雲開月明的晦朔交錯。

    那樣的愛恨難明、那樣的用舍不堪;善本的琵琶直溯遠古,他要在自己的心靈裡尋找一個更古老更安然的家;而賀昆侖的卻像一場人間煙火,他一直試圖點燃快樂,用那煙火樣的快活埋葬掉人生裡所有的尴尬痼疾。

     他們彈弄得盡興,直至夜近三更。

     卻奴卻見“肩胛”突然悄然欲退,也馬上下樹尾随而去。

     去時,他還聽到他們若悲若歡,各自吟唱,邊撥邊歌道: “馬上琵琶呀、關塞黑……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綠兮衣兮、綠衣黃裳。

    心之憂矣,曷維其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