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至《觀察》出版前

關燈


    因為這個出版物有個獨特之處,無論從哪方面去觀察”總是歸到同一個結論。

     已經表明,它的誠實性、不可動搖的真實性和純潔性是多麼明顯。

    因為謊言從任何角度看都是另一種面貌,而不純潔的東西會閃爍亮光。

    但在這裡,在弗蘭茨·卡夫卡身上,可以這麼說:在現代派的整個文學範疇内,隻有在他身上沒有亮光閃爍,沒有天幕的變換,沒有布景的推移。

    這裡隻有真實,沒有其他。

    不妨以他的語言為例!有那麼些低劣的手段(玩弄新的詞彙、拼湊、易換句子成分的位置等等),這些手段為他所不齒。

    “不齒”甚至也不是準确的用詞。

    那些手段無法接近他,就像不純潔無法接近純潔,為純潔所禁止一樣。

    他的語言像水晶般清明,從其表面上看除了追求正确、清晰、對象準确,似乎覺察不到别的。

    然而在清純的語言小溪那明亮的鏡面之下,夢和幻象在不可測度的深處流過。

    往下看去,人們會為其美麗和獨特而着魔。

    可是卻說不出,至少在看第一眼時說不出,這些完全正确、健康、簡單的句子形式的實質是什麼。

    隻要讀上幾個卡夫卡的句子,舌頭和呼吸器官會感受到一種從未感受過的甜美。

    終了處,段落似乎追循着某些神秘的法則,詞組間的小間歇有着它們自己的結構,一種不是由地球上物質構成的旋律在回蕩。

    這是完美無缺,地地道道的完美無缺,這就是引起站在阿克羅波利牆的廢墟面前的福樓拜哭泣的那種純形式的完美。

    然而這是運動中的、行進中的、甚至疾馳中的完美。

    比如我想到《公路上的孩子們》,這篇具有古典美而又令人激動萬分的散文,他的第一本書(《觀察》)的第一篇。

    這是火,這是滿懷預感的童年那不平靜的火與血,但是這些火牆服從着一根看不見的樂隊指揮棒;它們不是火的碎片,而是一座宮殿,每一塊石材都是翻滾着的烈焰。

    完美——因而是不誇張,不過分的。

    隻有在不能達到最外邊界,不能達到圍着宇宙的那條線時,人們才跳躍而過。

    而包羅萬象的東西則不需要跳躍。

    ——這樣不會枯燥嗎?這便是卡夫卡藝術上的重要意義所在。

    我已經說過:他是運動中的、行進中的完美。

    所以,包羅萬象與最小、最滑稽的細節相融合,奧基安諾斯與辦公室生活的灰色幽默藝術相融合,靈魂得救的甜美與本來是戰馬布齊法魯斯的新律師的融合、或與一個遭受折磨的鄉村醫生、或作公務旅行的小人物或一個身着閃光飾片服的馬戲團女騎手的融合。

    所以有着閃耀偉大藝術光輝的階段和風格的樸素,盡管樸素,卻與奇思異想交相輝映,在每一個句子裡,在每一個詞彙中。

    所以那裡的隐喻毫不引人注目,卻總是有新意(人們總是過了一些時候才驚奇地發現它)。

    所以有着寂靜、視野廣闊、自由,如同在雲層之上——然而也有善良的淚和同情的心。

    假如天上的天使要開玩笑,他就必須使用弗蘭茨·卡夫卡的語言。

    這種語言是火,卻不留下煙熏的痕迹;它有着無窮空間的崇高,卻也發出生物會發出的一切顫抖。

    純潔的人觸動不了不純潔的,這既是純潔者的優勢,又是他的弱點。

    優勢:因為這意味着,徹底地感受自身與絕對之間的距離。

    可是這種距離本身卻是某種消極物,是其弱點。

    純潔者要想顯示出自己的優勢,就必須堅持不讓自己與絕對之間的距離在誘惑下消失,就必須仿佛通過幾千層放大鏡片一樣來誇大弱點。

    但是,隻要他想保持自己的位置,那麼他就不可以,也不能承認這麼做恰恰是他的優勢之所在。

    于是出現了第二層地闆,就像所有雙層地闆一樣,這第二層是幽默。

    是的,他是這般執著,這般堅持最危險的行為(事關生死存亡),其中透出一股恐怖氣息,然而就在這恐怖氣息中也泛着一絲可愛的笑意。

    這是一種新的微笑,是卡夫卡作品的标志,是接近最後審判的微笑,仿佛是一種形而上的笑。

    有時候,當他給我們幾個朋友朗誦他的一篇小說時,更是笑容滿面,而我們也開懷大笑起來。

    可是我們馬上就沉默了。

    這不是讓人類享用的笑。

    隻有天使可以這樣笑(不能将他們按照拉菲爾的小天使雕像來想象——不,是長着三對巨大翅翼的天使、賽拉芬,是介于人與上帝之間的魔鬼般的形象)。

    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強與弱、高昂與屈從以非常獨特的方式相互交織在一起。

    第一眼看上去明顯的是弱點——一這是一種表面上類似頹廢、魔鬼般的惡,對正在腐爛、正在死亡、恐怖的東西的一種愛好。

    就像從愛倫·坡、從維利、德·裡斯勒、亞當和其他一些新人作品中爆發出來的東西。

    然而這個第一印象是完全錯誤的。

    卡夫卡的小說如《在流刑營》與坡毫無關系,盡管坡等人筆下出現了許多題材相近的恐怖場面。

    隻要對比一下語言風格就會明白這一點,或至少産生疑問。

    卡夫卡色調明快的描述猶如安格爾線條清晰的畫,豈可與那些恐怖文學專家們顫抖的、有時是強行引起顫抖的形式同日而語?那些人是或多或少有一點科學興趣對地獄深海進行探究的專家;往往隻是出于被迫才拖上那麼一小段宗教的尾巴,即一種“道德”。

    他們是詩人,當然,甚至是大詩人,是确實受到了精神震蕩的——可是難道不也到處讓人感到那麼點“對震蕩的自豪”的味道嗎?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充滿場景之中的卻是宗教信徒們深沉的嚴肅态度。

    他從不表露對深淵的好奇心。

    他違背着自己的意志向深淵看去。

    他對崩潰并無渴望之。

    心。

    他崩潰,但是他是看見并愛着光明的道路、堅定的信念和凝固的整體的,他熱愛頭頂上方那一碧如洗的、永遠拯救人類的、完美的天空甚于一切。

    可是這個天空皺紋突起,如同一張動怒的父親的臉。

    對天空能否保持一碧如洗的擔驚受怕要比對一些還過得去的地獄中的反常現象的探索不知要可怖多少倍。

    比起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文學形式所提供的有趣的、病态的素描作品所引起的轟動來,卡夫卡造就的藝術作品給人的震動要強烈得多。

    正因為如此,他的書《變形記》或《判決》等等)才令人感到那麼恐怖。

    因為在它們周圍,包括在它們中間,整個自由的世界門戶洞開。

    因為這些作品不是“根據原則要求而可怕”,其原則要求毋甯說正是“可怕”的反面,從原則要求出發也許應該是田園般的或英雄氣概的,反正應該是正在的、健康的、積極的,傾向于生命欲望,傾向于溫柔和善良,熱愛着美麗的姑娘軀體(它在《變形記》結尾處在主人公的屍體上方放射光芒),愛着鄉間的勞動,愛着一切自然的、普通的和童真鮮嫩的,充滿了對歡樂、幸福、正直,對肉體和心靈的力量的追求——這種原則要求如同仁慈的上帝創造世界的主意——但是“不是我們的”。

    在仁慈的上帝的意志襯托下,這“隻是不是我們的”比對最極端的暴力的罪行坦白更要驚心動魄得多。

    卡夫卡并不抛棄生活。

    他不怨天尤人,隻怨自己。

    所以他對自己的審判嚴格之極。

    在他的作品中處處有法官的座席,處處宣告被執行判決。

    《變形記》——那個不完美的人,被卡夫卡賤化為動物,賤化為昆蟲。

    更可怕的是,他讓動物(《緻科學院的報告》)向人類靠攏,但這是怎樣一種人類,這是一種化裝,是揭去人類假面具的化裝。

     但是這還是不夠!人在他筆下還得更深地墜落——這裡隻有“不成功便成仁”——,假如他不能升天到達上帝身邊;假如父親判決了他;假如與原始道德的完全結合,進入“法”的企圖遭到一個強壯的守門人的阻止;或者是這樣——這個人沒有勇氣把這守門入推開;假如垂死的天子的“聖旨”永遠傳不到你這兒——好吧,于是你就變成了一個沒有用處的東西,既非有生命又非無生命,變成一個紗芯,作為“天堂之父的憂慮”不停不息地上樓下樓。

    “你叫什麼來着?”——“奧德拉德克”(這與一系列意為“背叛者”的斯拉夫語詞彙有諧音親緣關系,對民族的背叛,洛德,對建議、對上帝造世決定的背叛,拉達)。

    “那麼你住在哪裡?” “飄遊不定。

    ”——從這裡可以明白,卡夫卡除了寫共同的人類悲劇外,尤其注重寫他那不幸的民族,寫那無家可歸,幽靈般晃蕩的猶太民族,寫這沒有形象,沒有四肢的軀體。

     在這方面無人像他這樣不吝筆墨。

    但是在他的書中卻從未出現過“猶太人”一詞。

     1913年5月,描寫美國的長篇小說(在他身後才發表)的第一章《司爐》發表。

    這回弗蘭茨與出版社進行商議沒有外加因素,也沒有我的促進。

    我在此援引後來的一封信,它表明了弗蘭茨·卡夫卡同他的出版者庫爾特·沃爾夫之間的特殊關系,這一關系對作者和出版者來說都是莫大的榮譽。

    這一關系也值得被冠以具有獨特的光輝之譽。

    庫爾特·沃爾夫寫道(1921年10月3日):尊敬的、親愛的卡夫卡先生! 兩周前我偶然在萊比錫碰到來自布拉格的路德維希·哈特,并同他一起由萊比錫前往柏林。

    乘車途中,路德維希·哈特向我叙述了他在布拉格的報告晚會時,談到與您在一起給他帶來的歡樂。

    與路德維希·哈特的談話促使我再一次直接向您報告我活着的訊息。

    我們間的信件往來是稀疏的、少得可憐的。

    我們與之有聯系的作者中沒有一個像您這樣難得向我們提出願望和問題,沒有一個給我們這樣的感覺,他們對發表了的作品的外界命運像您那樣不在乎。

    顯然,出版者應該每隔一段時間告訴作者,作者對他的書的命運漠不關心并不能影響出版者對出版物的高質量的相信和信賴。

    我真誠地保證,我内心對您和您的作品是那樣地入迷,那樣地牽腸挂肚,我個人對我們所代表和訴諸公衆的作家中持這種關系的頂多不過兩三個人。

    您不能将您的書通過我們所取得的表面成績用作衡量我們推銷工作的尺度。

    您和我們都知道,通常正是那些最佳的、最有價值的東西不能馬上,而是一段時間以後才獲得共鳴,而且我們對德語讀者各階層抱有希望,相信他們有朝一日會産生與這些書相應的接受能力。

    但願您能給我們機會,讓我們以實際行動來證實那使我們與您、您的創作聯系在一起的不可動搖的信賴,請您将别的書繼續交給我們出版,這将給我帶來莫大的快樂。

    不管你決定寄什麼給我們,您寄來的任何手稿我們都歡迎,并懷着愛和細心排成書出版。

    假如今後您除本短篇散文集外,能交給我們一個自成結構的、較大篇幅的短篇小說或長篇小說(我從您自己這兒和馬克斯·勃羅德那兒得知,有許多這類手稿已接近完成或已全部完成),我們将特别感謝地歡迎。

    再說,按照常規,人們對一個自成結構、範圍廣泛的散文作品要比篇幅短小的散文集子要易于接受。

    這種對讀者的估計是平庸的、沒有意義的;然而卻是事實。

    這樣一種規模較大的散文作品将獲得的反響會得到廣泛的傳播,遠遠超過我們至今所達到過的;而這麼一本書的成就有可能提供對先前發表過的東西作更有活力的宣傳的可能性。

     親愛的卡夫卡先生,請您滿足我的奢望,告訴我,我們在最近的将來是否有希望獲得,獲得什麼。

     我希望您重新健康如常,并懷着不變的信念謹緻問候。

     真誠崇拜您的庫爾特·沃爾夫。

     盡管有這樣的許願,弗蘭茨依然不能下決心完成三部長篇小說中的一部。

    關于美國長篇計劃中的結尾(我之所以在此談及,是因為其頭兩章在《觀察》)出版之前已經寫成),我記得,它将是卡夫卡作品中唯一樂觀地、在廣闊的生活前景中結束的一部。

    當然有時候弗蘭茨打算讓他的主人公卡爾·羅斯曼獲得另一種悲劇性結局。

    這一點可從他1915年9月29日的日記中看到,在這則日記中,他将他的兩個長篇——《失蹤者》和《訴訟》(其主人公叫K.)作了個比較:“羅斯曼和K,無辜者和有罪者,最終二者無區别地受懲罰,被殺害,殺無辜者的手較輕,與其說被打倒不如說是被推到了一邊。

    ”比起後期那兩本偉大的書來,寫美國的長篇用筆較輕、色彩較明亮,樂觀的希望更多些。

    關于這部長篇小說,日記中也有一小段評論、自我闡述。

    我引錄下面這幾行的另一個原因是,這裡展示了卡夫卡一個深刻的思考,他将對狄更斯的崇敬與尖銳的批評結合在一起。

    人們從這麼一個警句中也許可以隐隐約約地感到,在同一個人打交道中可以發現多麼巨大的财富,多麼穩重的評斷。

    這個人在投身于不可知的事物中時,厭惡清醒的、廉價的故作神秘;這個人不會被一個人或一個詩人的優點照得頭暈目眩,以緻看不見陰暗面;他也從不因一種現象所暴露的弊病和錯誤而不能正确地贊賞該現象同時展示的優點。

    如此清楚、真實和複雜,卡夫卡在此看待狄更斯的方法便是他看整個世界的方法。

    這一頁日記寫的是;狄更斯的科波菲爾。

    (《司爐》——㊣(51)對狄更斯不加掩飾的模仿,計劃中的整部長篇小說将有過之而無不及)。

    箱子的故事、令人高興的與個人着迷的人、低賤的勞動。

    莊園中的情人、肮髒的房舍及其他,但首先是方法。

    我的意圖是(據我現在所發現)寫一部狄更斯式的長篇小說,隻是得到取之于時代的強光與取之于我自身的弱光的富源。

    狄更斯的富源和無須思慮的強大的湧流,但因此也産生了可怕的有氣無力的段落,在那些地方他疲倦地将已達到的東西攪得一團糟。

    荒唐的整體留下野蠻的印象,一種野蠻人社會,而我則由于我的虛弱和我的模仿教訓而得以避免。

    感情泛濫的表情後面是冷酷無情。

    這些粗糙的刻畫性格的木頭每個人那裡已被人為地踩碎,沒有這些木頭,狄更斯哪怕匆匆攀上一遍地的故事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