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和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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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第一次遇見安生的時候,是十三歲的時候。

     新生報到會上,一大堆排着隊的陌生同學。

    是炎熱的秋日午後,明亮的陽光照得人眼睛發花。

    突然一個女孩轉過臉來對七月說,我們去操場轉轉吧。

    女孩的微笑很快樂。

    七月莫名其妙地就跟着她跑了。

     很久以後,七月對家明說,她和安生之間,她是一次被選擇的結果。

    隻是她心甘情願。

     雖然對這種心甘情願,她并不能做出更多的解釋。

     我的名字叫七月。

    當安生問她的時候,七月對她說,那是她出生的月份。

    那一年的夏天非常炎熱。

    對母親來說,酷暑和難産是一次劫難。

    可是她給七月取了一個平淡的名字。

     就像世間的很多事物。

    人們并無方法從它寂靜的表象上猜測到暗湧。

    比如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相遇。

    或者他們的離别。

     而安生,她說,她僅僅隻證實到自己的生命。

    她攤開七月的手心,用她的指尖塗下簡單的筆畫,臉上帶着自嘲的微笑。

    那是她們初次相見的景象。

    秋日午後的陽光在安生的手背上跳躍。

    像一群活潑的小鳥振動着翅膀飛遠。

     那時候她還沒有告訴七月,她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她的母親因為愛一個男人,為他生下孩子,卻注定一生要為他守口如瓶。

    七月也沒有告訴安生,安生的名字在那一刻已在她的手心裡留下無痕的烙印。

     因為安生,夏天成為一個充滿幻覺和迷惘的季節。

     十三歲到十六歲。

    那是七月和安生如影相随的三年。

     有時候七月是安生的影子。

    有時候安生是七月的影子。

    一起做作業。

    跑到商店去看内衣。

    周末的時候安生去七月家裡吃飯,留宿。

     走在路上都要手拉着手。

     七月第一次到安生的家裡去玩的時候,感覺到安生很寂寞。

     安生獨自住一大套公寓。

    她的母親常年在國外。

    雇了一個保姆和安生一起生活。

    安生的房間布置得像公主的宮殿,有滿滿衣櫥的漂亮衣服。

    可是因為沒有人,顯得很寒冷。

     七月坐了一會就感到身上發抖。

    安生把空調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

    她說,她一個人的時候常常就這樣。

    然後她帶七月去看她母親養的一缸熱帶魚。

    安生丢飼料下去的時候,美麗的小魚就像一條條斑斓的綢緞在抖動。

     安生說,這裡的水是溫暖的。

    可是有些魚,它們會成群地穿越寒冷的海洋,遷徙到遼闊的遠方。

    因為那裡有他們的家。

     安生那時候的臉上有一種很陰郁的神情。

     在學校裡,安生是個讓老師頭疼的孩子。

    言辭尖銳,桀骜不馴,常常因為和老師搶白而被逐出教室。

    少年的安生獨自坐在教室外的空地上。

    陽光灑在她倔強的臉上。

    七月偷偷地從書包裡抽出小說和話梅,扔給窗外的安生。

    然後她知道安生會跑到她的窩去看書。

     那是她們在開學的那個下午跑到操場上找到的大樹。

    很老的樟樹,樹葉會散發出刺鼻的清香。

     安生踢掉鞋子,用幾分鐘時間就能爬到樹杈的最高處。

    她像一隻鳥一樣躲在樹叢裡。

    晃動着兩條赤裸的小腿,眺望操場裡空蕩蕩的草地和遠方。

    七月問她能看到什麼。

    她說,有綠色的小河,有開滿金黃雛菊的田野,還有石頭橋。

    一條很長很長的鐵軌,不知道通向哪裡。

     然後她伸手給她,高聲地叫着,七月,來啊。

    七月仰着頭,絞扭着自己的手指,又興奮又恐懼。

    可是她始終沒有跟安生學會爬樹。

     終于有一天,她們決定去看看那條鐵路。

    她們走了很久很久。

    一直到暮色迷離,還沒有兜到那片田野裡面。

    半路突然下起大雨。

    兩個女孩躲進了路邊的破茅草屋裡。

    七月說,我們還是回家吧。

    安生說,我肯定再走一會就到了。

    我曾發誓一定要到這段每天都能看到的鐵路上走走。

    于是大雨中,兩個女孩撐着一把傘向前方飛跑。

    裙子和鞋子都濕透了。

    終于看到了長長的鐵軌。

    在暮色和雨霧中蔓延到蒼茫的遠方。

    而田野裡的雛菊早已經凋謝。

     安生的頭發和臉上都是雨水。

    她說,七月,總有一天,我會擺脫掉所有的束縛,去更遠的地方。

     七月低下頭有些難過。

    她說,那我呢。

    安生說,你和我一起走。

     她似乎早替七月做好打算。

     初中畢業,16歲。

    七月考入市裡最好的重點中學。

     安生上了職業高中,學習廣告設計。

     七月成為學校裡出衆的女孩。

    成績好,脾氣也一貫的溫良,而且非常美麗。

    她參加了學校的文學社。

    雖然作文常常在比賽中獲獎,但是她知道真正寫得好的人是安生。

    她們曾借來大套大套的外國小說閱讀,最喜歡的作家是海明威。

    隻是安生向來不屑參加這些活動。

     而且她的作文總是被老師評論為不健康的頹廢。

     沒有安生陪伴的活動,七月顯得有些落寞。

    文學社的第一次會議,七月到得很早。

    開會的教室裡都是陽光和桂花香,有個男孩在黑闆上寫字。

    七月推開門說,請問。

    然後男孩轉過臉來,他說,七月,進來開會。

    他的笑容很溫和。

     蘇家明是七月16歲以前包括以後看到過的,最英俊的男人。

     七月開完會忍不住對安生說,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安生說,我不會喜歡男人。

    杜拉斯說,除非你非常愛這個男人,否則男人都是難以忍受的。

    她一邊說一邊拿出煙來抽。

    安生已開始去打工。

    她對學習早就喪失了樂趣。

     她去麥當勞做計時工,去酒吧做服務生找老外聊天,去美院學習油畫。

    她迫不及待地就想擺脫掉寂寞的生活。

    隻想不斷地經曆生命中新鮮的事物和體驗。

    為了和一幫美院學生一起去山區寫生,她逃了學校1個月的課。

    學校因此要把安生開除。

    安生的母親第一次出現。

    擺平安生惹下的禍。

    還專門和七月見了面。

     她穿縫着精緻寬邊的緞子旗袍,戴着小顆鑽石耳針,說話的聲音很嬌柔。

    她說,七月,你們兩個要好好在一起。

    我馬上要回英國。

    你要管住她。

    七月說,安生會很希望你陪着她,為什麼你不留下來。

    她微笑着輕輕歎了口氣。

    很多事情并不像你們小孩想得那麼自由。

     七月不明白。

    她隻覺得安生寂寞。

    安生每次到她家裡來都不肯走。

    一起吃飯,一起睡覺。

    她喜歡屋子裡有溫暖的燈光和人的聲音。

    七月家裡有她父母弟弟一共四個人。

    安生對每個人都會撒嬌。

     七月看着安生的母親。

    覺得她很像安生的房間。

    空曠而華麗。

    而 寒冷深入骨髓。

     那天夜晚,七月在家裡,和父母弟弟一起吃飯,感到特别溫情。

    她想,她擁有的東西實在比安生多。

    她不知道可以分給安生一些什麼。

    晚上下起雨來,七月修改校刊上的文章,又模糊地想起陽光和桂花香中那張微笑的臉。

    家明很喜歡她,周末約了她去看電影。

    也許安生能愛上一個人也會好一些。

     深夜的時候,七月聽到敲門聲。

    她打開門,看到渾身淋得濕透的安生,抱着雙臂靠在門框上。

     她走了。

    安生面無表情地對七月說。

    搭的是晚上的飛機。

     七月給安生煮了熱牛奶,又給她放熱水,拿幹淨衣服。

    安生躺下後,一言不發地閉上眼睛。

     七月關掉燈,在安生旁邊慢慢躺下來,突然安生就緊緊到抱住了她。

    她把頭埋在七月的懷裡,發出像動物一樣受傷而沉悶的嗚咽。

    溫暖粘濕的眼淚順着七月的脖子往下淌。

    七月反抱住她。

    好了。

    安生乖。

    一切都會好的。

    我們會長大的。

    長大了就沒事了。

     七月說着說着,在黑暗中也哭了。

     七月和家明去看電影。

    看完走出劇院以後,想起來安生曾對她說,她在附近的BLUE酒吧做夜班。

    家明,我們去看看安生。

    七月曾對他提起過自己最好的朋友。

     家明說,好。

    他在夜風中輕輕把七月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裡。

    兩個人都是安靜溫和的人。

     所以即使在重點中學裡,老師也沒有什麼意見。

    因為都是成績品性優良的學生。

    遠遠看到BLUE舊舊的雕花木門。

    一推開,震耳欲聾的音樂和嗆人的煙草味道就撲頭兜過來。

    狹小的舞池擠滿跳舞的人群。

    還有人打牌或聊天。

    七月牽着家明的手擠到圓形的吧台邊,問一個在調酒的長頭發男人,請問安生在嗎。

    男人擡起臉冷冷地看了七月一眼,然後高聲地叫,VIVIAN,有人找。

     然後一個女孩就從人群裡鑽了出來。

     陰暗的光線下,七月差點認不出來這就是安生。

    一頭濃密漆黑的頭發紮成一束束的小辮子,發稍綴着彩色的玻璃珠。

    銀白的眼影,紫色的睫毛膏,還有酒紅的唇膏。

    穿着一件黑色镂空的蕾絲上衣,緊繃着她美好的胸脯。

    安生先看到家明,愣了一下。

    然後對七月笑着說,我們來喝酒吧。

     加冰塊的喜力,家明喝掉了一瓶。

    然後他問安生,覺得逃課一個月去寫生快樂嗎。

     安生說,我們在茫茫野地中生火煮咖啡。

    在冰涼的溪水中洗澡。

    晚上躺在睡袋裡看滿天星鬥。

    那一刻,我問自己,活着是為了什麼。

     看着漫天繁星的時候,我會以為生命也許就是如此而已。

    回來後畫了油畫星夜。

    畫布上有深深的藍,和掉着眼淚的星鬥。

    有人問我100百塊錢賣不賣。

    我說賣。

     為什麼不賣。

    它到了一個看得懂的人的手裡,就是有了價值。

     安生說完看着家明。

    她說,家明,你的眼睛很明亮。

    家明笑了。

     把七月送到家門口以後,家明說,安生是個不漂亮的女孩。

     但是她像一棵散發詭異濃郁芳香的植物。

    會開出讓人恐懼的迷離花朵。

     七月生日的時候,家明想帶七月去郊外爬山。

    七月說,每次生日安生都要和我在一起的。

    家明說,我們當然可以和安生在一起。

     安生很快樂地和七月家明一起,騎着破單車來到郊外。

    爬到山頂的時候發現上面有個小寺廟。

    陽光很明亮。

    那天安生穿着洗得褪色的牛仔褲和白襯衣,光腳穿一雙球鞋,又回複她一貫的清醇樣子。

    家明和七月都穿着白色的I恤。

    安生提議大家把鞋子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