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心如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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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放清水,置入幾顆溫潤小石子,擺放幾根纖細的小花枝。

    與之日長夜長。

     物品即便美,最好可以尋常使用與人的生活貼近。

    美得豐衣足食,心平氣和。

    平素生活儉樸,但也應能夠無所拘束地使用手工精美的器物。

    這是心與物之間的惺惺相惜。

    惜物,惜緣,一種情分。

     鈴木禅師在演講裡談論起飲食,“即使你正在津津有味地大啖某些食物,你的心應有足夠的平靜,去欣賞那準備菜肴的辛勞,以154及制作杯盤,碗筷每一件器皿的努力。

    以一顆甯靜的心,我們能賞識每一道蔬菜的滋味,一個接一個的。

    我們不添加太多的佐料,所以能夠享用每一蔬果的質地。

    那是我們如何烹煮食物,如何品嘗它們的方法。

    ” 日式食物自然有禅性在裡面。

    滋味清淡,原料新鮮和應季,分量适宜,期待專注和珍惜,盤盞傳遞民間質樸而傳統的美感。

    此時飲食不是簡單地滿足口腹之欲,而是一種整體活動。

    肉體,精神,意念,審美,互相作用。

     “湯汁,米飯,醬菜,每種東西混在一起,這便是絕對的世界。

    隻要米飯,醬菜,湯汁分隔開來,就無法被消化,你也得不到滋養。

    就好比你的智性理解或書本上的知識與你的真實生活保持分離的狀态……曹洞子弟不執着于任何事。

    我們擁有全副修行的自由,表達的自由。

    我們的修行是真正本性或實相的活生生表現。

    ” 任何人都可以試圖對自己的生命有所改進和調整。

    日常生活,一點一滴,一言一行,這是修行。

    沒有比這更直接的途徑了。

     在他試圖闡述的系統裡,說出來的事極為平常:吃糙米,拆下雨戶,呼吸,打坐,如廁,倒茶,開門,生病,尋找……也引用具體事物:大象,烏龜,蜜蜂,青蛙,龍,電影,枕頭,絲,鋼鐵。

    修行者的書籍,嘗試用禅來挽救現代人狂舞在烈焰沸水中焦躁的心靈。

    佛法深邃,撕開一個小角,讓普通的人有所領略。

     “但若你的坐禅無法鼓舞人和人,那也許是錯誤的修行。

    ” 佛教首先是一門哲學,一套影響人的精神思辨的系統。

    這位長年在美國活動的東方禅師,使用簡單直接的語言方式,對西方人解說複雜和高深的命題。

    禅。

    深不可測,也觸手可及,精深,也單純。

    這套哲學系統,其最基礎的作用是讓人發現待人處世之道,接物之道,對待自身之道,幫助和引領身邊的人。

    這樣才有可能“讓生命成為一朵優美的花”。

     他說:“有人推着椅子走過瓷磚的地闆,而沒有把椅子拿起來。

    這不是善待椅子之道,那不僅僅會打攪樓下頂禮的信徒僧衆,也因為基本上這并非尊敬事物的方式……當我們小心翼翼地,一個一個地搬動椅子而不制造出巨大的噪音,屆時,我們将會在飯廳有一種正在修行的感受……當我們如此修行時,我們自身就是佛,并且我們也尊敬自己。

    對椅子留心,表示我們的修持已超越了禅堂。

    ” 每一篇講稿至末,結束語都是同一句話:“非常感謝各位。

    ”喜愛這種心境。

     16 M讓我閱讀他十年之前的手寫長信。

    感觸信中的他,這般浪漫、真實、深情、敏感。

    如此特質仿佛隻屬于夜色。

    生活中的他有時被迫呈現與此相悖的部分。

     他對我來說,依然有一種很特殊的不俗之感。

    人是什麼樣,别人能感覺得出來。

    假裝無法成立。

     人際關系在這個時代,多以利益趨向和目标推動,而非彼此的質地或天性作為樂趣的源泉所在。

    這是一旦想起便覺其乏味無比之處。

    得到相見有清歡的人并不容易。

     我傾向分享、交流、溝通、聯接,但無心且笨拙于交際。

    也從不嘗試去違背或勉強自己。

    若因緣成熟,再遠的人都會遇見。

    該在一起總是會在一起。

    攀援不足取,而應耐心培植和澆灌自己内心茁壯的種子,讓它開花結果。

     最後的确慢慢都覺得不重要。

    不需要為生存壓力應酬人,不需要為孤獨寂寞應酬人,不需要為内心恐慌應酬人。

    僅僅隻願因為心生愛慕或欣喜而與他人靠近。

     聊天一個下午。

    兩個人沏茶喝。

    茶喝得多,話顯得少。

     17 電影TheCuriousCaseofBenjaminButton,BradPitt扮演的角色,當他出生時,是白發皺紋的老人。

    老去之後,卻成了純真赤裸的嬰兒。

    是誰說過,當我們日益成人,過往的事情,越是遙遠的早期的,越會離我們近。

    記憶回到最初始的狀态。

    仿佛是一種回歸。

     18 童年時的兒童公園。

    一座月湖上的小島,地面是鵝卵石和青石闆,小橋和月拱門的曆史有點久。

    面積不大,綠樹成蔭。

    種植的夾竹桃和柳樹都很粗壯。

    老樹的枝葉全部低垂到湖面上。

    湖水一直是綠的,陰影處幽沉的綠,太陽光照下來,成為澄澈的綠。

    湖水的光和色總在變化。

     一頭石頭大象,直直的長鼻子是滑梯。

    大象看起來憨憨的,眼睛彎彎,還有笑容。

    現在這樣的滑梯就見不到了,大多是化學材料拼組成的幾何形狀的滑梯。

    有圍成一圈可以轉動的小座位,是木頭雕刻出來的動物造型,馬,兔子,牛,公雞,熊之類,線條憨态可掬,兩邊有踏腳闆,座位有圍兜。

    孩子可以挑選自己喜歡的動物,坐上去讓大人推動轉圈。

     那時的玩具,總體來說造型簡單大方,材料結實,細節考究周到,顔色也淡雅。

    在提供功能之外,還給予孩子審美和想象的空間。

    我喜歡騎童車,是一種樸素的三腳童車,可以租出來自由騎行。

    當時很少有人家可以給孩子買童車。

    騎着小車在花草小徑上做一次環島旅行,小小島嶼已是天涯海角。

     腳踩動踏闆使車子移動的速度感無疑使人着迷。

    風在耳邊發出聲響,身體移動,周圍的綠樹花叢日影也在穿梭。

    陪伴我同去的父親,此時通常坐在湖邊樹影下,拿一份随手攜帶的報紙閱讀放松。

    那時他還是年輕體壯的男子。

     這個圓形湖心小島,一直是我心中最美的兒童公園。

     19 夢見投宿于陌生之地的民居。

    我比他早起,與一老人閑聊。

    擡頭看見窗外有巨大的石膏神像互相捆綁和牽扯,以斜線方向緩慢向天上滑行。

     20 琴聲已散,弦猶微振。

    此刻道别,相逢何時。

     21 深夜漫步。

    山頂閣樓的燈影,河流的波紋,被四處扼制而最終抵達的路途。

    紫藤架,海棠花,白皮松,繡球和雛菊。

    佛像,香煙,一碗面條,噴泉。

    一個房間的結構。

    睡着了,又醒了。

     恍若孩童,秉燭夜遊。

    遊蕩在這個人間。

     22 時間不夠。

    隻能是溫柔而真實地去愛,以及同樣地被愛。

     種種争鬥和計較都會被時間沖洗。

    如果彼此的曆史,相對過的初心,一切被否定,那麼這段關系已無任何所得。

    這才是可悲。

    終究,還是要留下一些美好的值得回味和感激的所在。

     年少時的戀情,貧窮,單純。

    午夜街頭的刺骨冷風,暗淡燈光。

    從午夜場電影院出來的恍惚心神,緊緊牽着手,去街頭小店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馄饨。

    過馬路等紅燈,他俯首下來親吻,空氣中呼吸的白氣,嘴唇上餘留的橘子清香……世間此刻沒有荒蕪,隻因這一刻彼此投諸身心赤誠相對。

     當我們有所行動時,初衷顯得可貴。

    一封書信,一句表白,一次告别,某種犧牲……它們決定在路的盡頭,會否留下餘地心存懷念。

    全盤否定,竭力遺忘,才是損毀。

    兩兩相忘,蕩然無存,是一種失敗。

    這種毀滅性的抹煞,有可能在之後影響到感情的價值觀。

     記憶是我們離開這個世間時唯一被存留下來的東西。

    美好的事物不容易腐爛。

     23 在生命的當下,得到愛以及去愛,是柔軟、安靜、和諧、飽足、豐盈、堅定的心才能去做的事情。

    這應是一件被擺脫掉目标的事情。

    是一件隻被感謝而不被要求和追尋的事情。

     24 《母親》成品于二〇〇七年,山田洋次七十六歲,吉永小百合六十二歲。

    美人遲暮,演技依舊平淡,個性溫吞,隻有臉完美無瑕。

    她的存在還說明女人應該溫柔。

    女人不溫柔,不管有沒有道理,都是錯誤。

     濃郁的日本庶民風格,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世間,被時代撥弄着,身不由己,卻有一種堅毅、溫情、爽朗和自尊的美感。

    這是山田洋次電影裡傳統的日本風格。

     兒童們的童花頭,圓領子襯衣,小碎花連衣裙,淡藍色毛衣和鮮紅圍巾,家門口夏日的芭蕉,向日葵,西瓜,紙扇。

    春天吹進窗口的櫻花花瓣。

    冬天的大雪,秋天的紅葉,一年四季的分明。

    母雞剛下的暖乎乎的雞蛋。

    出門送客時見到的滿月。

    待客的蛋糕。

    在電影裡顯得親切,也如同我印象裡南方家鄉的童年。

    這樣的氛圍,現在完全消失不見了。

    在電影裡,一切息息相通。

    他們依舊心存留戀珍惜。

     勤勞,克制,有時顯得堅決、固執。

    感情的表達有含蓄和笨拙的一面,因此顯得滑稽。

    這是日本人的幽默,帶着鈍感并不機智,但樸實,略顯得天真。

     配角都出彩。

    從奈良來的叔叔,一個有點像禅宗和尚的胖男人,講話無禮,直截了當,性格可稱之為癫狂不羁。

    他在火車上說,我是對這個國家沒有任何幫助的人。

    他說,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要尋歡作樂,要賺很多錢。

    他說,自己也許會在櫻花盛開的時候,去吉野山上尋死。

     山田洋次在電影中體現出一種有尊嚴的平民性,民族性格的可貴之處。

    中國的謝晉也是這種類型,但總覺得他沒有得到更多的承認。

    此後,一些招搖撞騙想盡方法把觀衆誘惑到電影院裡的導演,逢場作戲,觀衆任由牽引,等着被取悅。

    這也代表了一種性格。

     25 黃昏大雨。

    六點半G來家裡做客。

    用烤箱做甜點,給她留下一碗。

    她說她的母親以前也這樣,會為孩子做點心。

    她帶來日本的傳統玩具,兒童和式袍子。

     在廚房裡聽到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與孩子說話。

    把孩子當作大人一樣對待。

     想起歐洲人寫的日本觀察,他們對日本的孩子從小穿和成人一樣的衣服,感覺驚奇。

    但這樣很好,孩子從小嘗試與大人一樣平等地生活。

    他們的兒童有更多樂趣,有屬于自己的儀式和節日。

    中國則抛棄了那些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

    小時候,記得母親至少還在認真地過着每一個傳統節日。

    當我成人之後,這個社會的節日經常被漫不經心地粗率地對待。

     吃飯,喝清酒。

    喝福建岩茶。

    她有許多話說,話題豐富,工作、創作、文學、男女、孩子、日本作家的新作。

    聊天至深夜十一點半,送她到樓下打車回家。

    返回途中,空氣涼爽濕潤,嗅聞到泥地和植物的氣味。

     一個人能夠擁有第二種語言順暢交流,其實是打開一個通道。

    應該要有時間去學習語言。

    以及學會一種中國傳統樂器。

     在日本時,我與G一次晚餐直至深夜。

    剛剛下過雨,冷冽濕氣。

    喝了酒,胸口與臉頰溫暖。

    告别店員,撩起門簾,踏上石闆道。

    大馬路上華燈初上,人群湧動。

    巷子中的燈籠,傘,石闆道,廣告牌,殷勤告别聲。

    一時不知道在何處。

     我在雨中拍下那條巷子盡頭的門牌匾,上面寫着先鬥町。

    這會提醒我以後想起雨色霓虹中的異國街頭,與随緣而遇的人一起喝酒的時光。

     26 在保利劇院看西班牙弗拉明戈舞蹈。

    七點半的夜場,十排位置。

    這舞蹈理性,硬朗,不羁而又有節制。

    歌聲沙啞悲怆。

     超市裡有一種德國産的蜂蜜鼠尾草糖,濃烈香草氣味,會嚼出稠軟的蜂蜜。

    素來不愛吃糖果零食,卻喜歡這種糖的配方和包裝。

    鮮豔的黃色紙盒,繪有漫畫式的紫色鼠尾草和蜂蜜。

    買下一包來,吃得很少,隻是放在寫字桌的抽屜裡。

    也會覺得有愉悅。

     車子開過郊外空無的坡道,樹木脫盡葉子,遠處有山影。

    如果一個人的一生,寫了很多字,走了很多路,也許最終試圖獲得的不過是與自己達成和解。

     “書一旦寫完,記憶也就熄滅;書就像一盞長明燈,在茫茫黑夜放射出亮光……文字落入深淵。

    ”閱讀完畢一本書,作者于年輕時自盡身亡。

     27 秋陽·創巴仁波切在《自由的迷思》中,提到禅者所在的處境,“那種情境異常荒涼,像是居于白雪覆蓋的山巅,四周雲霧圍繞,日、月無情地照射着,下方是被咆哮的烈風撼動着的高聳松林,林下則是雷鳴般的飛瀑……究竟的禁欲成為你本性的一部分,我們發現輪回中的各樣物事如何養活、娛樂我們。

    一旦我們看破輪回的物事都是遊戲,本身即已脫出二元的執着,那即是涅槃。

    ” 兩天郵件來回,挑選圖片,一直沒有下樓。

    工作告一段落,下樓去家附近咖啡店買甜點。

    出門,覺得躍入大海般,空氣冷冽清楚。

    在店裡喝熱抹茶。

    步行穿過花園。

     咳嗽綿延半個月多。

    要平靜下來。

    讓躁動的肺平靜下來,心,身體,意念,情感……一一靜下來。

    讓生活暫時陷入一種靜寂和退隐之中。

     唯一的解決是以毒攻毒。

    壞的東西,讓它腐爛至徹底。

    好的東西,讓它釋放至徹底。

    多慮,遲疑,猶豫,保留,有何用處。

    讓一切完盡,燃燒至充分,什麼也不留下。

    這是禅者的生活态度。

     直面承當所有正面或負面能量的沖擊。

    像海潮撲身,明知來勢洶湧也不回轉躲避。

    閉起眼睛屏住呼吸,強力承受這一切。

     28 有些事情,撐起一塊絲絨布蓋住自己的眼睛便可。

    如果不被允許,就赤裸接受真相。

    接受撕咬和碎裂。

    把它們逐一消化吸收。

     有時直接戳穿。

    有時隻是閉起眼睛佯裝在幻術中跳舞。

     29 住在郊外房屋。

    黃昏出門散步一次,為流浪野貓撒飯食。

    黑夜交界處微妙的天色,暮色中輕輕呼吸的草木,辛辣芳香,泥土濕氣,夜鳥鳴叫,閉上花瓣準備休憩的花朵……這些事物以這樣的方式,在一種不起争辯的空白和停頓中度過。

    這種存在帶給我啟示。

    這些片刻,擁有當下的意義。

     幼年時見多身邊各式成人,日夜颠倒勞碌,為賺錢疲于奔命,身心撲出外界,忽略家庭建設和維護,缺乏對個體内在價值的開發和關注。

    覺得世間荒蕪,人心荒誕。

    人的安全感及存在感可以從哪裡獲得。

     人需要面對生活。

    但不能被衣食住行、金錢往來這樣的物質存在壟斷思維方式,不能以此作為最重要的價值。

    一旦我們的骨血全部用以灌輸于俗世的目的,如果有靈魂存在,它如何回歸,如何超越,如何找到它的道路……這最終會成為餘生最大的障礙和困惑。

     宇宙結構不可被猜度識破,生命結構也自帶任務。

    如果我們局限它的存在,其實是在貶低生命的等級。

     今天嘗試把兩攤内容縫合起來。

    關于這條縫合線,想了很久。

    大概列出提綱。

    明天繼續。

     30 往上的每一個台階都會挑戰身心。

    超越重力和習性。

     戰戰兢兢是深淵,優雅灑落是自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