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歧照 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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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文字,構造一個世界。

    是人在内心獲得新生的一個機會,也是用以度過時間的方式。

    寫作,把記憶内容物重新觀察沉澱,以此獲得再一次鋪展流動的過程。

    思省讓人獲得雙倍的時間。

    人将以創造性的方式,再次裝置生活。

    把它裡裡外外觀察清楚:得到過的,損失過的,感受過的,看到過的,思考過的。

    把這一切掘出随波逐流快速奔騰的河面,使它們成為超越其上的天清地遠。

     它針對個人出發,卻真實自然,具備一種于萬事萬物同屬秩序的合理。

    如同呼吸,與我們的身體息息相關,但從不故意發出聲響,除非我們願意去關注它的存在。

     如果忽視每一刻當下,缺乏幽微和豐富的如同源泉的表達,缺乏直接有力的擔當,其他無謂的針對過去和未來的憤怒和焦躁,也都不過是虛弱無力。

    隻有土地之中規則的作品,不能産生力量,無法讓人信服。

    現實即使是一個巨大爛泥塘,寫作,應該始終超越其上。

    否則它無法具備美和方向。

     我心目中的寫作,發出聲音,顯示出危險性,承擔對峙、孤立、貶抑、損傷,同時也承擔影響、滲透、情感、聯結。

    它不可能是為了表演、歌頌、辯論、标榜、虛飾、攻擊。

    它容忍和覆蓋幽暗和光亮的各個層面。

    它沒有評判和斷論。

    沒有限制。

     我心目中的寫作,最終會成為一個巨大、孤獨、華麗、專注的心靈雜耍。

    如同古代以一根繩子爬上雲端的江湖藝人,進入天空,直到人無蹤迹,留下一根獨繩留給擡頭仰望的看熱鬧的人群。

    這是他一個人的嬉戲和玩耍。

    他的心不在人世。

    他的心,真正讓人看見,應該也隻能是在它消失于世界的時候。

     大意如此。

    40分鐘演講之後是自由問答時間。

    我以為他們并未閱讀過我任何一本成熟期的作品,應該沒有什麼人知道如何提問。

    但事實卻不如預測。

    他們很感興趣,問了很多簡單而實際的問題,氣氛甚至一度陷入一種略帶輕快流動的推進中。

    有人直接用中文提問,原來是在當地讀書的中國留學生,也有學生自大阪等其他城市特意趕來,聽這次演講。

    見到跟随多年的讀者,這種感覺也不賴。

    但我知道這隻是很稀少的偶然。

     預計1個半小時結束的活動,拖延至兩個小時。

    終于在一種完整狀态中結束。

    我在活動過程中多次注意到那個第一個排最左邊的女子。

    她沒有任何提問,目不轉睛盯着我,神情嚴肅和專注。

    她的面容特别,細長鳳眼,額頭高而開闊,眉毛粗直。

    狹長的臉形線條渾然,臉上散落黑色小痣,有數顆極為明顯。

    會場人群逐漸退去之後,她站起來,靠在牆角默默等候,沒有離開。

    工作人員上前詢問她,是否在等待簽名,她此時才走近我,說,我在等你。

     我看到她的脖子上挂着紅繩,系有一塊白玉一枚潔白狗牙。

    嗓音略有沙啞,音色沉郁,令人印象深刻。

    我的心裡已有感應。

    我說,信得。

     深夜10點多,走在冰冷細雨的街道上,商業區霓虹閃爍人群湧動。

    東京是個不夜城,京都略微空茫寂寥一些。

    它是個故意不再前進被受到保護的古都。

    巷子中的燈籠,傘,石闆道,廣告牌,殷勤告别聲,使人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我在雨中看到被信得領入的那條巷子,門牌匾上寫着先鬥町。

     抵達一家提供當地風味家常菜的小餐廳,隐藏在深長曲折巷道盡頭。

    入口處懸挂一條碩大美麗的海魚,不知道它的類别,撲鼻一股魚腥味。

    掀開藍色布簾,裡面是一個狹小潔淨的空間,坐滿當地人。

    日本酒大酒瓶擱置在餐台上,櫃台圍起來的中間空地是廚房。

    年輕廚子在客人面前炸天婦羅,用礦泉水和白米在瓦罐裡做米飯,燒烤魚和牛肉。

    沒有炒菜煙熏火燎的氣息,卻有一種沉浸和融入在食物制作和享用過程之中的細緻感受。

    酒吧式餐台上一列大盤子,放着煮好的冷菜。

    都是家常菜,如蘿蔔,茄子,小魚,土豆之類,選好其中幾樣,店員用小碟小盤盛起送到面前。

     第九十六章歧照。

    會停止寫作嗎 她提前有預訂,我們得到吧台邊兩個位置。

    風格優雅的小碟小盤鋪陳開來,分量顯少,但也恰如其分。

    一邊喝酒一邊吃冷盤,廚子就準确有序地把烤魚,湯豆腐,蔬菜,生魚片等陸續送過來。

    店員随意與客人聊天。

    中心人物是穿和服梳發髻有一定歲數的老婦,笑容言談利落自然,仿佛置身自家客廳又極有分寸。

    我在這環境和氛圍中,獲得一種身心充沛的放松,覺得舒服适宜。

    信得在旁邊打點,她會說簡單日語。

     我說,你怎麼會在京都。

     聽說你來演講,飛過來等你。

    我知道你不會經常出來。

    這跟好奇心無關。

    隻是想與你相會……有時聽到别人說你的作品毒害麻醉讀者,銷售數量高所以絕非嚴肅的作家……我不關心這些是非。

    在我内心,也許偏愛讓人群覺得不适和遭受質疑的作家。

    因為他們激起愛恨。

    她露出微笑。

     …… 這麼喧雜,會某天停止寫作嗎。

     不會。

    表達是我的任務。

     會離開所在的地方嗎。

     我不覺得自己立足于有界限或者有區别的地方。

    可以去任何地方。

    也可以不去。

     我以再次沉默結束這個話題,因為并不喜歡與人讨論我的處境,即便對方出于善意。

    一段微妙停頓。

    我素來有交際障礙,不懂得與人快速撤銷距離把酒言歡,但我與她的沉默裡卻有餘裕。

    我們是兩個遙無邊際的陌生人,即便内心在某段特定時間裡曾糾葛交會。

    我從未設想過與她見面。

    一來,她漂泊遊移沒有定處,唯獨不會回來中國。

    二來,她的故事濃墨重彩,美的部分如同與世隔絕,讓人覺得隻能是杜撰。

    這個女子,在現實中出現,不美貌,個性不鮮明,性格也并不活潑。

    看起來,隻是一個走過很多路途處驚不變的人,眼神有機警和敏銳。

    但她自然是一個有故事的女子。

    若隻是随意與她擦肩而過,不會有機會得知。

     沒有傾訴,沒有傾聽,就無法交會。

    付出情感和曆史,對我們來說,需要得到強大的勇氣和契機。

    她是31歲女子。

    在我見過的照片裡,她還是一個5歲女童,在老撾的琅勃拉邦與養母一起。

    難以想象,電子郵件之中的故事發生在眼前出現的女子身上。

    直到現在我仍認為,想象成為現實是至為無趣的事情。

    但它至少讓現實産生新的可能性。

     比如此刻,我們得以在異鄉小酒館裡給彼此倒酒,喝盡杯中酒。

    酒精帶來松弛和舒适,并使人産生說話的欲望。

    我對她說,其實現在我關心的問題隻有一個,就是最後人該如何面對自身的死亡。

    所以,我基本上已不再關心任何幻化出來的,生的各種形式和妄想。

    我有時閱讀一些宗教經文、古籍或哲學論述,至少希望能夠尋找到些許答案的蛛絲馬迹,以解除心中疑惑。

     那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應該在限定中盡量增加生命密度。

    創造,勞作,完善,求知,與人相愛,走向遠處。

    要有一份遺囑。

    骨灰不要灑入大海,因為我不喜歡單一的汪洋大海,甯可抛灑在空空山谷,與野生根須融合在一起。

    不要任何虛假的備注。

    音訊全無最好。

     這恐怕未必做到。

    你留下書作,如果有人保存着它們,它們還會招緻評價。

     世間所有具體性質,最終都會像灰塵一樣被吹散。

    人的言論更是卑微不實。

    我們來到世間,以肉身為載體來完成某種使命,完成生命的任務。

    這一切最終要由超越的力量過濾和決定。

    這是歸屬。

     你大概覺得離這個世界遙遠。

     不。

    我接受和愛慕每一刻當下。

    包括現在。

     清酒力道一貫來得緩慢,但素來渾厚強韌。

    很快我感覺渾身暖燙臉上發燒。

    信得不動聲色,她酒量好。

    我們嘗試了四五種日本酒。

    酒的名字特别,菊姬,濑祭,鹭娘,一刻者,凜美,晴耕雨讀……美麗的漢字,可以從中憑喜好挑選。

    每一種食物需要知道它們的産地和季節,這是當地人的習慣。

    跟一個對酒有喜悅之心的人在一起,酒也愈顯醇厚品味。

    有的喝一杯感覺就十分強烈,有的喝了三四杯也隻是微醺。

     不知為何,話題稀少,卻敞開心扉。

    說了很多,也有多時沉默不語。

    一邊慢慢喝酒一邊并肩坐在一起,氣氛如同山谷裡攜帶着月光流淌的溪水,靜谧而自由自在。

    這樣說話,喝酒,直到淩晨兩點多。

    外面雨已停,人聲稀少,空氣濕潤清新。

     我問她有什麼打算,她說跟我走路回去旅館。

     我的酒店在火車站附近。

    這一趟路程其實很遠,但我們都穿了球鞋,走路很快。

    酒精使身體舒展暖和,兩個人在雨後空氣清冷的大街上漸漸走出一種速度和節奏,不感覺疲憊。

    走過昏暗寥落的十字路口,走過燈籠幽微的寺院,路過一家24小時營業的小超市,我建議略微小息。

    進去買一包香煙,兩杯抹茶熱飲料。

     她站在店鋪裡打量。

    牆上貼有一張劇院海報,國寶級藝人的古典曲目演出,尺八一項寫有月山梅枝。

    她說,這是琴藥在15年前為我吹奏過的曲目,原來日本還有曲譜。

    我說,你還記得曲調嗎。

    她說,後來再沒有聽過,也已忘記。

    這跟我生命的模式是一緻的,年少華麗幽僻,成人之後即平凡堕落。

    她說,但我知道它将存在于世。

    不在此地,就在彼岸。

     在路邊喝完茶,抽煙。

    再繼續。

    一個半小時之後,穿越過數條漫長大街,抵達旅館。

     在門口,我再次看她的臉。

    她用眼神示意我,她要留下來。

     上電梯,走過走廊。

    我的日文翻譯睡在隔壁房間。

    打開房間的門。

    日本的旅館房間都狹